□ 李炜
荷马据说是盲诗人,他其实不全盲,只是严重的色盲。如果荷马的眼睛没问题,他岂有可能把牛形容为“酒红色”?
事实上,古怪的不仅是他的色感——蓝色的头发、紫色的铁器、绿色的蜂蜜,还有他少得可怜的色彩词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简直像两部黑白电影,而少数几段“手工着色”的场面几乎又都染错了颜色(不消说,这些错误都会被后来的译者悄悄纠正)。
最先指出荷马的色感异于常人的学者,不是别人,而是日后成为英国首相的格莱斯顿。“荷马的明喻是如此恰当、丰富,”格莱斯顿写道,“照理说,色彩也该成为他最常用的修饰词。但事实并非如此。就以天空为例,呈现在荷马眼前的,是最完美的碧空。然而,他从未如此形容过天空。他笔下的苍天要么是‘星空密布’,要么是‘辽阔无际’,要么是‘硕大无朋’;它可以是‘铁色’或‘铜色’,但从不是‘蓝色’。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负面证据。”
不光是荷马,其余的古希腊诗人也都很少用到色彩,形容时又常出错。
“我不准备开启古希腊晚期及古罗马诗人处理色彩的浩瀚议题”,格莱斯顿在大作《关于荷马和荷马时代的研究》中如是说。总之,“含糊不清的色彩描绘延续了许久,那种程度的混乱对现代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在格莱斯顿之前,歌德在《色彩论》中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古希腊人的色彩用语既不准确也不固定,而是灵活多变,在描述相近的颜色时可以通用。”他举例说,古希腊人口中的“黄”,“有时偏向红色,有时又偏蓝”。
事实上,不仅希腊人,其他民族的古代文人也不善于表达色彩。可以这么说:无论是哪里的文化,越往前追溯,色感就越差;混淆的模式也大同小异。总有一个蓝绿不分的阶段。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古埃及人。他们在早期时就能分辨蓝与绿。但这只说明他们的历史更加悠久。
所以,古代艺术到底长得什么样?依据古代留下的零星碎片,那时的艺术家和后来的并无二致。也就是说,他们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材料,包括所有能获得的颜色。
古希腊的雕塑和建筑皆能证明这一点。这些作品原先都漆满了颜色。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把颜料冲刷殆尽,导致石头露出原色。一直要等到19世纪,考古学家发现一连串保存完好的古代遗迹后,两千多年来对希腊艺术的误解才得以纠正。历来被夸为庄重朴素的古代艺术——“高雅的单纯、静穆的宏伟”,其实恰好相反。若用现代的审美标准评价的话,他们的配色偏好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俗丽。
既然古代艺术斑斓多彩,古代作家的色感为何枯燥贫乏?
答案也许极其简单。词汇始终滞后于感知。即便时至今日,依然有大量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东西,譬如情绪。色彩亦如此。
除了描述上的困难,实用性也是个问题。古时候,似乎没什么必要区分微妙的色彩差异。没有人会问要去哪里才能买到宝蓝色的双耳瓶,以便搭配刚刷好的铅灰色墙壁。古希腊市场里卖的陶器就那两款——黑底红纹的或红底黑纹的。更何况不少颜色(苯胺紫、品红等等)是后来才发明出来的。
我们的肉眼可以分辨出百万种颜色,是因为视网膜上有三种视锥细胞,能各自感受到不同波长的光线。这么一来,我们便能看到在这些光谱范围内的所有色彩。
相比之下,螳螂虾可以有十种以上的视锥细胞。在它们眼里,人类的色感想必无趣之极——恰如现代学者对荷马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