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佑安
由梁波、戴英禄编剧,石玉昆导演、刘子微担任艺术指导和复排导演的青春版京剧《三寸金莲》作为武汉“戏码头”戏曲艺术展演收官之作,在武汉剧院隆重上演。二十年前,刘子微凭借对戈香莲这一角色的精彩演绎,获个人首个中国戏剧梅花奖;如今,刘思秀、刘璐、赵晶晶、方佳欢等优秀青年演员,沿袭了戏曲舞台上的传统绝技,大胆作出当代诠释,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作出了更符合时代审美的改编,并可贵地坚持了原作对封建礼教的批判精神内核,怀着清醒的艺术自觉,为这出经典之作注入了婀娜多姿的青春亮色、进行了耳目一新的青春呈现。
中国式现代化是赓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看罢这出新编戏,笔者不禁反思,经典文艺作品需要怎样的当代诠释?艺术创作如何对传统文化实现克制清醒的重现?我们如何在回眸中找到革故鼎新的立足点?此文试通过青春版京剧《三寸金莲》的改编策略探寻艺术作品的新编思路。
首先是内容上的革新。青春版《三寸金莲》沿袭了原作批判封建礼教对女性压迫的精神内核,但在篇幅上有精简,在唱词念白上有创新,显然降低了观众的接受难度。《三寸金莲》是武汉京剧院的经典剧目,根据冯骥才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家境贫寒的戈香莲因一双三寸小脚嫁入豪门,一生沉浮的故事。在刘子微2004年演出的版本里,开场有一小序,年幼的香莲懵懂纯真,因缠足痛晕过去,这一场景极其悲惨震撼,是明显的悲剧基调,但在青春版的演绎中,开场是香莲出嫁的场景,她羞涩喜悦,又怀着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安,剧终香莲殒命,台上下起漫天大雪,艺术化的处理方式消解了苦难本身的尖锐,苦难的母题具有永恒性,但舞台上的表现方式应该具有时代性,克制地表现悲剧主题,尺度合适,不赶客、不美化,这是艺术新编需把握的重点。再者,作品唱词韵脚和谐,随着剧情铺陈,道来这个女人被压迫、成为卫道士、朦胧觉醒的心路历程,正如李渔所言“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台词是立人之根本,乡绅“品莲”一出,融合了楚剧的唱腔、方言与时下流行的俏皮话,引得台下观众捧腹发笑,在编排上融入本土戏曲的痕迹,何尝不是武汉京剧院留给观众的“彩蛋”。乡绅们满嘴诗词歌赋,聚众狎玩女子畸形的小脚,场面热热闹闹、张灯结彩,佟老爷迎来送往,众人哄堂大笑,幕帘后的女人提心吊胆,在这种扭曲审美的霸凌下,忍受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羞辱,无比凄凉,再次印证了喜剧的悲剧性内核。
其次是演出和舞台效果的精进,舞美设计精致华丽,青年演员传承传统绝技。舞台采用屏风做布景,两侧对称仿古长廊延伸至后台,幽深的佟家大宅便立在了观众眼前。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戏剧空间是通过在舞台上展现出的活动力来显示出来的,它
之间的空间深度也就由演员们的动线展现”。长廊尽头深不可测,香莲沉重地隐入黑暗之中,观众视线随之移动,心也揪紧,不禁为她捏把汗,空间的延伸打破了舞台叙事的局限性,从视觉效果和内容服务的角度来说,都赏心悦目。《三寸金莲》一戏的亮点就是在舞台上复活了传统戏曲中的绝技跷功,这是一种难度极高的表演方式,需要演员在特制的鞋里全程踮起脚尖,而《三寸金莲》的青年演员基本功扎实,垫着脚依旧台步稳当,身段秀丽。戏曲界曾对踩跷有过质疑和废止的倾向,人们认识到缠足对女子的摧残后,基于对传统与现代、审美与道德的困惑产生了对跷功的争议。但在该剧特定的背景下,跷功无疑是最大程度还原了当时小脚女子的真实情况,也帮助演员巩固对角色的信念感。笔者看到舞台上的演员踩着三寸小脚依旧身姿轻盈美妙,深感震撼,欣慰青年演员传承这项绝技的决心和毅力。中国式现代化是赓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而不是消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于是衍生出新的课题:艺术创作如何平衡传统文化意识与当代审美伦理之间的鸿沟?如点翠找到孔雀、鹅毛替代,这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蕴含“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传统戏曲中一些不再适应当代审美的地方,或许亟需艺术家去更迭改进。
最后是该作品在观演效果上,也实现了和当代观众的双向奔赴。笔者发现,台下观众年龄各异,耄耋老人和青年学生共聚一堂,在曾一度式微的戏曲剧场里是十分令人动容的事。戏剧作为一种精神交流活动,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搬上舞台并且得到观众的欣赏和接受才算实现审美闭环。《三寸金莲》面世二十年来,无论小说还是戏曲,台下观众早就了然于心,而审美向来见仁见智、众口难调。老戏新排,要满足老观众的挑剔,还要符合新观众的期待,成功的艺术作品应该激起观者立体的情绪。带着期待进来,涌起朴素的情感,再带着思考离开,现场的笑声、啜泣声和掌声,或许是这出青春版《三寸金莲》得到认可的证明。
上海昆剧团新排全本《牡丹亭》时评论家傅谨便指出,当代文化建设不能只关注新创剧目,传统的赓续,尤其是传统经典剧目高水平的舞台呈现,从来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在传统文化日渐复兴的时代背景下更是如此。老戏新排想要复刻盛况,绝非一朝一夕的努力,武汉京剧院历时二十年,在舞台实践中沉淀创作经验,培养了一批优秀的青年演员。因此赓续经典之作,需要清醒的艺术自觉和高尚的艺术情怀,不能一味媚俗、讨好市场;亦需要能受到时代感召的敏锐嗅觉,兼顾好看、爱看、值得回头看。傅谨说:“修复并再现传统经典的努力,需要十年磨一剑的沉潜,又不如新剧目创作更得宠于时代,但这又恰是戏曲行业安身立命之根本。”再看前文提出的问题,或许能得出初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