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09月1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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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调歌头怀离人

    □ 吴佳燕

    一个地方的山水人情让人印象深刻,一定是因为那里有跟个体生命发生过交集或引起呼应的部分。对丹江口的印象极好,说不出来的亲切。好像去之前就已经和这个地方很熟识了。一则因为我的婆家老河口和丹江口是邻居,同饮汉江水;二则因为丹江口牛河林区的五谷庙村是省作协对口的驻村工作点,我曾和三五好友一起去看工作队的同事,千岛画廊的旖旎风光和当地文友做出的奶白色鱼汤让我们赞不绝口。另外,丹江口城里还住着我的一位大学同学,从2004年毕业至今,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奇妙的缘分。21世纪初,两个来自丹江口和老河口的男同学邀约着寒假坐同一趟绿皮火车回老家,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女生,攀谈之后才得知是同一所大学的,只是不同系。三个年轻人的闲聊让漫长的旅程变得轻快,临别之前两个男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请女生帮忙介绍下女朋友——也许只是一种搭讪方式和交友策略,三个小老乡自此互留了联系方式——那时候手机还未在大学生中普及,留的只是寝室的电话号码。

    女生就是那位丹江口的大学同学,而男生中的一个,成了我的先生。我记得一次上课,她正好坐我旁边,突然问我:“要不要介绍个男生给你认识下?是比我们高一级的法律系的师兄。”“好啊。”抱着一种好玩儿的心理,我随口答应了。她却是一个凡事比较认真的人,“有两个,一个高的一个矮点的,先见哪个?”“那肯定是先见高的啊。”过了一段时间,她果然带我去见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这便是一段校园爱情开始并修成正果的最初,随意、平淡甚至有些落俗,没想到谈着谈着最后竟然成了。我跟先生每每讲起这些,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先生仿效电视剧《西游记》插曲《天竺少女》:“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丹江口的何同学……”

    再次行走在丹江口的美丽山水间让人思绪翩跹,心旷神怡。南水北调十周年采风的大巴沿着环库公路蜿蜒前行,湖光山色,满目苍翠,不期然已置身优美的山水画卷之中。去登“沧浪之光”,一座高达83米的观光之塔,像一座耸入云端的火炬,塔尖采用“一滴水”的水滴造型,体现南水北调的水文化内涵。塔之命名显然来自“沧浪之水”,指的就是汉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天空湛蓝,白云朵朵,白日耀眼,倒映在塔顶的玻璃镜子上,人和天空便美妙地融为一体了。在塔顶俯瞰和远眺,是茂密墨绿的小山绿林和星罗棋布的大湖岛屿,美得简直让人无语。但更多的美是不自知的,正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我后来看到无人机拍下的一艘白色的游艇缓缓航行在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湖面上,犹如在蓝色的丝绸上划出一条白线催动层层涟漪,并由近至远至更大的海更深的蓝,“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真不敢相信彼时彼刻我们就置身这流动的壮美之中。那时我们登上丹江口库区的纯电动海巡艇,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横跨水上的丹江口水利工程枢纽就在眼前,静立在蓝天碧水之间,没那么雄伟,却注定是中国水利工程和人类迁移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有仪式感的是行到水源深处,船停了下来,穿白色海事制服的工作人员躬身打捞起一小桶清亮的直饮水,再分盛到一个个纸杯里。同行的北京作家们已经早早围过来,一边品味着清甜一边感慨万千。殊不知从北京千家万户的水龙头流出的洁净之水,正是千里迢迢地从丹江口水库调过去的“南水”,也是汉水最遥远的终端。来自密云区的陈奉生老师还另外装了一瓶水带回去,说要把一半水倒进密云水库,一半给孙子喝,“让他也尝尝源头水的滋味”。就这简单几个动作,短短几句言语,无论是对于一个家庭的代际之间,还是对于十堰和北京两地的人民,甚至人类与所依存的生命之水之间,都充满了深长的交接与见证意味,关于哺育与反哺、奉献与感恩、铭记与传承,以及更大意义上的饮水思源。

    最惊喜的是在丹江口还看到了现代话剧。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均州码头的汉水两岸流光溢彩。我们登上看演出的游船。光线昏暗,恍若置身密室,正迟疑地在隐约可见的老式木椅长凳上坐下来,突然一束灯光打下来,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就已经站在一个木棚前面的台阶上说起话来。同时还有一束灯光打在另一侧,有另外几个人在台上出现。不同的情景在两个小舞台同时演绎,我们只能选择一边跟着走,然后被同时导引进入内部的一间大舞台。这便是全国首部南水北调源头故事的行浸式游船演艺《梦回均州》,一个真正将先锋精神与主题宣传融为一体的作品,姑且不说它别开生面的话剧形式,可移动变形的舞台设计,先进技术的加持所营造出的全息式视听效果,打破了台上台下的界限,充分利用游船上的有限空间,让观众更为直观立体地体验剧情。尤其让人动容的是当地人的本色演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演,而是在如实真情地呈现和对话,关于数十万移民的离别之苦,关于对水下故园的思念之情。丹江口市古称均州,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有著名的“均州八景”,也是戏剧《铡美案》的原型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里。1958年丹江口水库开始修建,千年古城被埋于水下,先后有二三十万人背井离乡、外迁异地。同行的杨菁教授讲到小时候在汉江边目睹的难忘一幕:烟雨中无数背井离乡的人们汇集在码头依依不舍,人群中突然有人绷不住,倒在泥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号啕大哭,后来,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这是为南水北调作出巨大牺牲的当地移民最悲壮的缩影。

    看完演出回均州宾馆,收到信息,是托人打听到的何同学的电话号码,同时告知她正带着学生在北京研学。设想中开心叙旧的场景没有出现,拨出的电话也没有回答,后来才在微信上客气地聊了几句。一丝遗憾和沮丧涌上来。20年的光阴在耳边呼啸而过,我莫名就想到了“寻隐者不遇”“相见不如怀念”之类的说辞。在我比较亲近的大学同学当中,她确实有点像一个隐者,从不主动联系,也没有加入班级微信群,包括我们十年一约的同学聚会。她是当年的学霸,曾以年级第二名的高考成绩拿到大学奖学金,后来一度沉迷于网络游戏。这也许是她毕业后不愿意主动跟我们联系的一个原因,然而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做过一些疯狂的事情呢?只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最是时间冷酷无情,曾经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不经意就生出了沧桑之感,走着走着,我们就走散了。

    最后一天上武当,日程紧凑,轻车快马。至金顶,俯瞰四周,群山在望,云蒸霞蔚,红墙灰瓦的古建筑群在一片葱茏中显得格外耀眼庄严。

    武当文化博大精深,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我的呼应和需要。而我更喜欢的是它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阴阳协调、和衷共济的“太和”思想,追求天与地、人与自然、人与人、自我的身与心的各方面和谐。这种价值理念因其圆融通透,从古至今都对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于当下浮躁功利的社会人心,也有极大的借鉴和启示意义。因为它是从根本上去解决人的修身养性、状态心态问题,是一切内外与外在、个人与他者、局部与整体的和谐与共生。

    关于武当山,还有我自己的亲切回忆。那是2016年的夏天,丹江口还没有高铁,当然也就没有武当山站。那时娃还没上小学,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纪。老河口的乡下老宅快成危房了,一家人决定还是把老房子拆了重建——斯时婆婆一直在武汉帮我们带娃,盖房子的任务就落在了公公一个人头上。回武汉之前我们去爬了武当山,不是乘大巴、坐缆车,而是真正地爬山。娃很兴奋,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头天晚上我们住在山脚下,刚给她过了5岁生日;公公婆婆也很开心,久别重逢般聊着天。婆婆还打趣公公,说他早就想来武当山,嘴皮都念薄了,这下可如愿了。但爬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数的陡坡与弯路,无尽的长阶在前面等着你。小人儿累得够呛,被四个大人轮番牵着拉着背着走。花了四五个小时,我们终于登上了金顶,一览众山小,舒心惬意得很。我找出当年拍的照片,是个阴天,满山云雾犹如仙境,一张是公公背着背包、牵着娃在林荫小道上行走,一张是公公走在最前面,娃被爸爸和奶奶前后拥着。那是全家人为数不多的一次出游,回来小腿疼了几天,但大家都很开心。如今,娃已经从小人儿长成了一米六七的大姑娘,那个曾经牵着她小手在山间穿行的爷爷,那个在老家一个人操持盖起两层楼房的爷爷,却因为一次意外,永远地离开了。

    一座静乐宫,半座均州城。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在汉水之畔、武当之巅,南水北调的现实画卷面前,我要奏起生命的壮歌,怀念三种离开的人。一种是空间的迁徙。那些为了生计、寻求出路的远走他乡之人,那些为了国家大计、移民搬迁的背井离乡之人,他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以及无力改变的悲戚;一种是时间的冲散。“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有无数的偶遇与交会,也有无数的失散与别离,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的:“我们总是想要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第三种是生命的消逝。那些给了我们爱与回忆却永远离开的人,如同水下静默的均州古城,也会永远驻留在活着的人内心的角落。而每一个进入和影响个体生活、生命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改变、离散或者消失,也必定带来自身的某种茫然和缺失,比如那些一去不返的人,面目全非的故乡,消失不见的村庄、田野、街道、工厂……人的一生会遭逢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命运的青睐与突袭,也会有无数的离去与归来、生离与死别,就像这时间之下一望无际的流动之水、清澈之水、生命之水以及覆盖之水。而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生就是一场漫长而曲折的旅程,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路口,明天或意外哪一个先来。那就且在这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之间,弹一曲清新的山水之歌、婉转的内心之歌、平和冲淡的生命之歌,洗去都市的浮躁与喧嚣,涤荡一身的尘土与疲惫,再重返永不停歇的人群与生活。

    吴佳燕:《长江文艺》副主编,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小说评论》《北京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若干。出版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