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1月1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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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东交民巷

    □ 熊启文

    东交民巷的名字,大抵是在历史书上初识的。看电视剧《觉醒年代》之后,一直念念不忘那条街巷。

    冬至日晌午,从北京西站匆匆出站,寒气袭人,裹紧附身棉服,钻进接站的轿车暖风里。自武汉坐高铁一路北上,进京来参加北京市犯罪学研究会2024年度学术年会,距离会议报到截止时间尚有半日宽裕。接站的曹刘君一再聊到,若是为了拍照西洋建筑,不如去丰台区的世博园;若是为了凭吊奢华建筑,不如去海淀区的圆明园。

    因为东交民巷,我慕名而来,且去意已决。一声得嘞,顺着导航,直奔东交民巷驶去。车行路上,可望见积雪铺在楼屋斜面上,冬阳讪讪地斜照着。开车不耽搁唠嗑,曹刘君京腔浓厚地开启导游模式。北京城有名的胡同三百六,无名的胡同似牛毛,而东交民巷是老北京胡同中最长的一条,大约三里地,位于繁华中心。东交民巷与长安街平行,从天安门广场的东路一直延伸到崇文门内大街。据史料上说,东交民巷的历史可追溯到元代,当时这里称为江米巷。元大都时,皇城外有一条水道注入通惠河,南方的粮船在此的船板胡同出售糯米,因北方人习惯称南方的糯米为江米,久而久之而得名。在朱棣扩建北京城后,江米巷也被囊括在北京城的范围之内。江米巷离紫禁城很近,从明代起,许多重要的衙署、寺庙、王府都建在这一带。这儿还设置接待来京的外国使臣的同会馆,由于经常有外国人出入,又因为“江米”与“交民”两个词谐音,慢慢地“江米巷”就被人们叫为交民巷了,后来在修建棋盘街时被截断而分界,东段自然就为东交民巷。近代东洋和西洋的列强在这儿建造使馆、教堂、银行……旧中国时这儿是使馆区,后来成为帝国主义专属地,中国军警不得入驻。1949年2月3日,咱们解放军举行盛大的入北平城仪式,队伍经过前门箭楼后,忽然右转,开着坦克、炮车,挺进东交民巷,开启新的时代。现存建筑有法国使馆、比利时使馆、花旗银行及法国兵营等,保持着二十世纪初欧美流行的折中主义风格,非常有特色,适合遛腿的。

    绕过北京明城墙遗址公园,车在崇文门内大街停泊。拐过崇文门,踏进东交民巷东口。入则幽静,与胡同外的喧嚣迭代反差。一时兴起,买了一串圆溜溜的冰糖葫芦,见玻璃球般晶莹,瞬间感到寒冬的凌厉,好在我有乡间屋檐下穿棉衣嚼冰锥的能耐。只是赤手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灵活度骤然下降,赶紧从背包里取出手套戴上。伸在围脖外,脸蛋冻成了红苹果。

    胡同笔直,狭小双行,稀了人来人往,没了喧闹。闹中取静,偶有自拍或摄影的游客逗留,兀自取景。寒流灌满了整条街道,地上常有积雪成冰,步步惊心。高高的槐树光秃着御寒,枝梢修长如人的血管造影,弱了气息,没了摇曳。“1992年此地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木牌在街边的灰墙上高挂,不言自明。一眼望去,满目的沧桑,与京城宏阔轩昂的宫殿及朴素无华的宅院对比鲜明。那些建筑,一栋比一栋矮了下去,再没了先前的高傲模样。沿路多是用清水砖砌出线脚和壁柱,砖拱券加外廊,木结构角檩架,铁皮坡顶。石头垒成的陈年老墙,大使馆的字样刻在铁牌上。斑驳的砖瓦,锈色的精美铁艺诉说着曾经的繁华。

    抬眼望,成双的哥特式塔楼,高高的尖顶孤傲地直戳半空,蔑视着脚下这片土地。这是圣弥厄尔天主堂,又名法国教堂。建筑小巧精致和玻璃花窗精美很是惹眼。教堂没有开放,透过栏杆我把手机举高才能窥见其中。该教堂始建于1901年,那是顺应《辛丑条约》签订后,骤然增加的住在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洋人就近宗教活动所需,并归法国教会管理。冷冷地看着,那个冰冷而又明晰的标记,猜想法国人宗教文化的深邃。马路对面是紫金宾馆,原为比利时使馆旧址,依旧保存典型的折中主义风貌。

    旧时的法国邮局,今日的川菜馆,紧挨着法国公使馆。当年,随着大量入侵者的进驻,法国人就近建造这所邮局。讲究中西合璧,设计者竟将西方古典与中国传统思想融入其中,一栋单层砖木结构,正面墙体东西两侧各开一门,砌有六扇连续拱券式大窗。一番拍照,惹来店员探出头来。我更关注古旧路灯,亭亭玉立。与乡村别墅式的法国公使馆隔街相对是德国使馆旧址,现已改建成首都宾馆。

    路过日本公使馆旧址,大门采用拱券门形式,券顶以菊花纹样装饰,依然会有深深的压迫感。站在宽大的东交民巷饭店门前,思接百年。这是西班牙使馆旧址,当年清朝政府被迫与外国列强在这里签订《辛丑条约》。条约中规定“各使馆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外,并独由各使馆管理,中国人民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列强将东交民巷地区划为“使馆界”,东交民巷被改名使馆大街。使馆界内外设铁栅栏,筑炮垒,置警署,各国使馆戒备森严,建兵营附于左右。驱逐了中国人的东交民巷,一时成了“国中之国”。“长安门外御河桥,轿马纷纷事早朝;不料皇宫居冠地,炮台高筑欲凌霄。”其时诗存是对东交民巷的实景描述。在此之前,明清两代的东交民巷是朝廷“五朝六部”所在地。那时中华民族威仪四方,名震海外,甚至到了清代,东交民巷的会同馆改名四译馆,并修改政策规定贡使居住以46天为限。直到晚清随着国力衰微,东交民巷横遭欺凌,被划为租界区。“前门外大栅栏及东交民巷西什库等处,只是残砖破壁……独各国之兵士,恃威横行……”这段惨状的描写是1900庚子国变那年一位日本记者目睹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疯狂烧杀抢劫后记下来的。从那年起一直到1949年,东交民巷曾是外交飞地,列强彻底撕毁自我标榜的文明外衣,肆意开办邮局、银行、饭店和医院,大肆建造西洋建筑,居住的洋人把各国惯常的生活方式移植过来,自视高人一等,常对墙外的中国评头论足。而在北京不断上演的近现代史大戏中,洋人也不甘充当亲历者与搅局者。仅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北京城内频频政变,军阀政客一旦失败,常常躲进东交民巷的使馆中,如黎元洪、张勋、段祺瑞曾逃入日本使馆。逐渐觉醒的中国民众十分痛恨,却又无可奈何。1950年初,这里的洋人兵营占领地被收回。1959年,建在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陆续迁出,“国中之国”彻底化为乌有。

    漫步在巷子中,遇见华风宾馆,原是老国际饭店,这里曾是1948年中共与国民党和谈的地方,也是电影《战上海》和《永不消逝的电波》的拍摄场景地。

    中国法院博物馆站在眼前,一座两层西洋古典式建筑,因地处转角地段而平面呈“L”型,原是正金银行旧址。看过博物馆,横穿正义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这里原是俄国公使馆的旧址,如今只剩下一个门楼。1918-1919,标识着这栋建筑的年代,那段真正属于过年轻人的时代,已经让我想到很多。十八世纪俄罗斯传教士来此处建起一所东正教堂,后来成为俄国大使馆,1924年后由苏联接管,改作苏联大使馆。1927年4月6日,大使馆冲进来一批奉系军阀的反动军警。他们是在取得几国公使默许后,进入东交民巷使馆区抓人的。军警突袭大使馆西院原俄国兵营,逮捕大批革命志士和无辜群众,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李大钊不幸被捕。4月28日,在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内,李大钊等二十位革命者被推向刑场。面对死亡,李大钊泰然自若,迈着坚定的步伐第一个走向绞刑架。

    “人生的目的,在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生命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除了李大钊等革命志士,东交民巷曾屡次见证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救国壮举。早在1900年,涌入京城的义和团大队人马对东交民巷使馆区和教堂展开过围攻,于刀光剑影中,报仇雪恨。1919年,在象征新民主主义革命伟大开端的五四运动中,爱国学生在天安门集会抗议后,游行到东交民巷向各国使馆提交抗议书,表达义愤。

    自东而西,穿行在东交民巷的路上,早已听不到满大街的洋腔洋调。领略两旁林立的洋房魅力,穿越百年时光,不时泛起遐想。东交民巷犹如一个西洋镜,照见诡异的西洋景。历史凌驾在这些西洋建筑上的符号实在太多,世纪之隔,试问今日之我们,尚能意会几何?

    东交民巷不仅是交通过道,也是一座串联过去和现在的文化桥梁。小小街巷,更像历史演化的大舞台,曾经的喧闹,过去的暗淡,现在的庄重,已与中国历史的荣与辱,亦步亦趋。蓦然回首,东交民巷犹如万花筒,镜鉴着什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不会也不再会有“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屈辱。时光无形,不念昔往,该为留存中外交好的信物而庆幸。

    冬至阳生,岁回律转。冬寒瑟瑟中,一头钻进轿车里,温暖如春。出则繁华,行进在长街上,车水马龙。远远望去,天安门城楼巍然屹立,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个大字熠熠生辉。须臾,冻僵迅疾觉醒,脸上舒展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