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卜
那夜的雪肯定铺天盖地,暖在被子里都能感受到,但间或噼里啪啦一阵响就叫人不懂了,难道大冬天也电闪雷鸣?
清早拉开窗帘,傻了,对面一排高高大大的樟树,一色白发苍苍,一样垂头弯腰,残肢断臂吊着、挂着、拖着、垂着……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正发愣,突然嘎巴脆响,一根碗口粗的大枝眼生生撕开、倾斜、折断、落地……像一个壮汉沉沉倒下。这才恍悟,夜来的噼里啪啦,就是樟树横遭洗劫的痛苦叫喊。
一场冻雪,叫人确认一种树名叫樟树,也叫人知道樟树肆无忌惮的浓密,在关键时刻托不起生命之重,反遭灭顶之灾。它不像宝塔形的红松、水杉,上头尖下头壮,又是细细针叶,挽住一点点雪,成就了冰清玉洁的剪影;它也不像法桐、意杨,虽然顶着硕大的蘑菇云,又满身披挂比巴掌还大的阔叶,但人家早抖落个一干二净,扛得住枝丫上溜出的小冰棍,依旧岿然不动。
樟树是常绿乔木,带点高贵气质,只顾追求木秀于林,不肯收拾漂亮的外衣,青枝绿叶全都积攒着,装饰冬天阴沉沉的云。哪曾料,柔柔的雪花经寒流一搅,横空扫来硬硬一棒,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打趴了它的骄矜。
满城人怜惜樟树,唯它集体蒙难,传言的都是伤心的案例。毁容已成定局,整容也没机会,只得斩首、截肢……听起来都恐怖,光秃秃的身架子,远看像水泥浇铸的假植物,杵在街头恁扎眼。
时间容易让人忽略不幸,待到春天来临,樟树已没谁理会了,还要看人家竞吐芳华,有点儿落寞寡欢。可它没工夫乞哀告怜,并不理会别人的不理会,似乎明白生命的灵动在于韧性。
一棵截得只剩五根支干,像五根手指朝天戳着。但一不留神,指尖开始茸茸的;又走眼两天,指肚开始肉肉的;再过一阵子,顶上一团大绣球了。往后不用操心,踩着时令的节拍,五根手指连缀成一只大手套,生机勃勃向蓝天挥舞。
另一棵更不幸,所有的枝枝丫丫全都卸掉,一根主干与电线杆没大区别。可给阳光一染,上端争相冒出嫩黄色新芽,齐整整的浓密一圈,说它“鸡毛掸子”也行,叫它“冲天炮”也好。不多久,长得快的强劲伸展刺猬般的嫩枝,得美称它一串“糖葫芦”了。
有两棵紧挨一起,各自留了两根弯曲枝干,同一个方向躬身前倾,一瞧就是“四胞胎”姐妹,袅袅婷婷从溜冰场滑过来……那枝头隆起的一蓬,就当她们戴上头盔了,英姿飒爽。
谁说时间只催人老呢?时间也让万物自我调适。这个过程浓缩了樟树的“再生长”史,把它不同时段的美,定格一会儿,放大给我们看。哪怕损毁情形各异,修剪部位不一,原有的生长秩序被残酷改变,它也要顽强组合新姿相报。
有的枝丫众多,簇拥中间高高一根,随着时间推移,先是“蜡烛”挺直,继而“火炬”飘拂,转而“冰激凌”蓬松……从火到冰,任人想象,该是多么神奇?有的高低错落,仿佛一个放大版的盆景,这边如悬崖顶斜逸的一棵老松,那边似梅花鹿长出一头角茸。随便找一棵围转调换角度欣赏,许多意象放马四奔,悉尼歌剧院的贝壳造型也都越洋跳将而来。
当然,受伤者的境遇并非全都浪漫,确有没喘过气的,枝疏叶稀,茕茕孑立。个别难免奇形怪状,主干只一根大枝横斜,偏偏又密匝匝拖出大尾巴,暴雨天摇得颤颤悠悠,心生岌岌可危的感觉。若是再遇一场冻雪,尾大不掉,首当其冲,岂不重蹈覆辙?但愿它收束长势,对称长出另一枝来取得平衡,增大安全系数。
想必樟树会打开基因密码,深刻检讨惨痛的教训,从内部找到原理,更好地完善结构。是增强枝干的强韧度?还是减少枝叶的承受面?大自然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一场修剪,一场修行,樟树会更聪明一些的。当初蜂拥爆出的嫩芽,并非“内卷”不息争个你死我活,有的让步作出牺牲,有的大步前行疯长,枯萎的悄无声息,茂盛的恣意张扬,各自优化淘汰,树影枝形慢慢有模有样。
当秋天的金风光顾,樟树差不多已修复一新。归队,齐刷刷“一二三四向前看”站立一排。曾经折断的翅膀扬起来,舒展出无数个大写的V字,向天空骄傲宣告:胜利了!胜利了!
“不要在冬天砍一棵树”,好像是英国民谚,也是全球森林人的共识。春天定要带来意外惊喜,正如加缪的《手记》告诉我们:“每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