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2月0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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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 文清丽

    又过年了,我不由得想起过去在老家过年的情景。当然,那时妈还在。过年,最忙的就是她了。小孩子天天盼着过年。过年了,就不用上学。穿新衣服,吃白面肉菜,还能满村跑着去看耍社火、听秦腔。

    年最早是从妈洗衣服开始的。家里的大铁盆早早就摆到当院,从东到西拉了一条长长的铁丝,擦得铮亮。冬天水缸里的水,都结冰了,实在渗骨,妈拉着风箱烧一大铁锅水,每次洗衣服,只加一点热水,就开始坐在铁盆边,一件件地洗。洗床单,洗被套,洗门帘,洗窗帘,洗全家老老少少的衣服。不一会儿,院子的铁丝上就挂满了散发洗衣粉香味的大大小小的布料,有棉布的,有尼龙的,有化纤的,也有涤卡的。我的棉布花褂褂,在阳光下,红的草莓绿的叶,特别好看。我跟小伙伴在衣服堆里捉迷藏,白布上就不时有了大大小小的脏手印,急得妈不停地喊:一边玩去。

    妈洗完衣服,就打扫卫生。家里大大小小的窑洞,一遍遍地打扫。扫炕上的尘土,擦镜框上的土,往墙上贴胖娃娃骑鲤鱼的年画,换新床单被罩。最难打扫的是厨房,灶膛里的黑灰要掏,四五个瓦缸里里外外要擦得干干净净,当然最后全装满了磨得细细的白面。说起磨面的活,还是妈干。小麦粒洗了一遍又一遍,淘干净了,还得晒干。然后装在麻袋里拉到邻村的粉面机房,一屉斗一屉斗地倒进粉面机抽斗,磨下来,倒上去。再磨下来,又倒上去。如此反复,磨呀磨呀,妈的胳膊倒酸了,腰也疼得有些直不起来了,终于磨成了细细的白面。再一袋袋地装进架子车拉回来,倒进面缸里。

    然后就是蒸馍,压长面,做烩菜,炒肉臊子。

    我最难忘的是妈做的血肠,现在想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血肠了。过年,多数人家都要杀猪。肉我不爱吃,我就独馋猪血做成的血肠。

    城里人喜吃香肠,什么广式的川式的,品种多多,可我还是喜欢老家妈亲手灌的血肠。爹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天的阳光,一遍遍地洗猪大肠、小肠。倒上盐和面粉里外反复地搓洗三四遍,手上全是白乎乎的一层油,看起来好脏,可他脸上却是笑。因为刚杀的大肥猪是当军官的哥哥寄钱买的。肠子洗得透亮后,放到盆子里。妈把鲜红的猪血倒进雪白的面粉里,撒上五香粉、葱花、盐,拌匀后,端着让爹和哥哥们闻,大家都说香后,她才拿着漏斗插进肠子里,把喷香的馅小心翼翼地灌进大小肠子里,然后用绳子把血肠两头扎紧,摆得整整齐齐地放到锅里,加大火,十几分钟就蒸熟了。

    大年初二,客人来了,妈把血肠在锅里热下,切成薄片,白的是肠子皮,红的是血肠,跟其他猪头肉、豆芽菜放在一起,特别好看,又好吃。

    猪血还可以和成面,擀成面,切成条,蒸熟,晒干,做汤时抓一把,就是待客最好的血条汤了。我那时,赖在炕上不起来,妈把血条蒸熟后,会给我拿只小碗放一把,我会一根根地数着吃,细细地咽,感觉那味道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我真是傻呀,要是那时我知道多帮妈干些家务活,也许,妈就不会腰疼,也就不会过早地离开人世。而那时,我一门心思只是想着玩,吃过饭,马上就全村逛。跑着看全村家家贴的红对联,到小伙伴家去看新买的年画,到大队部看排练过年要耍的社火。妈做好饭了,满村叫我回家吃饭。我跑得远了,会有人传话,说,你快回去,你妈满村叫你呢。我就急匆匆地跑回家,吃上几口饭,又跑出去玩了。天不黑不回家。

    当然,家里其他人也没闲着。三哥清理完牛窑,然后就一担担地挑水,把比我还高的瓮装得跟口一样平。四哥把桌子摆在当院,手握毛笔,一副副地给左邻右舍写春联。什么长城内外桃红柳绿,大江南北喜气盈门。什么向阳门弟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姐上高中,贴对联的事就交给她了。爹呢,坐在厨房门口,把一块块猪肉,切成肉丁,做成一大盆肉臊子,能吃多半年。我呢,一会儿喂鸡,一会儿赶猪,跑到东,追到西,满院都是我的笑声。当兵的大哥二哥过年很少回家,可是他们小年前,就把钱寄回来了。大门外摩托车一响,妈就会拿着三哥的印章和一包烟,说,肯定是你哥寄钱回来了。烟是给笑眯眯的大高个邮递员的。邮递员只会拿一根烟,也不点,打开一个红红的盒子,里面像一层红红的面,妈拿着章子往上小心地一压,然后举起红红的章子,在一个写着密密麻麻字的本子上一盖,存折就到手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章子上写着三哥的名字,存折却是妈取,我问妈。妈说,就你话多。到县城取钱是四哥的事,他再回家时,自行车上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年货。

    红底金字的“光荣军属”的牌子,挂在家里的黑漆大门右上角,家里来了客人,都要细细地端详好半天。

    终于一家人都闲下来了,炕中坐的是爹和我,姐坐在我旁边,三哥坐在炕梢,炕右边半倚的是四哥,他的一只腿悬在炕外。昏暗的煤油灯下,面对着一炕桌的菜,有猪头肉、血肠、凉拌豆芽、粉蒸肉,还有大大小小的烩菜,酒盅里倒满了酒,满窑都是香喷喷的。哥给爹夹菜,姐给我夹肉。这时,我已经等不及了,急着问爹啥时给我压岁钱呢?爹却一点儿也不急,要让我们兄妹们把还在厨房做年夜饭的妈叫来,要给她一一敬酒。

    吃饱喝足了,爹踩着椅子,从高窗上取下一只竹筐,里面装着核桃、红枣和柿饼,大人们只吃,而爹会给我两三个柿饼、四五个核桃、五六个大红枣。其他的又放回筐子里,等着第二天给拜年的娃娃。这时我盯着他的口袋一直瞧。他终于揭出棉袄衣襟,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一层层打开,给我五角钱。哥哥姐姐爹是不给钱的。我把吃食和钱装在贴身穿的新裹兜里,等待着大年初一好去给小伙伴显摆。

    一家人说着话,爹和哥哥们吸着金丝猴烟(只有过年时吸,平常都抽自己种的旱烟),听着收音机里唱的秦腔《三滴血》。大门外,挂着红红的灯笼,把门楣上的“耕读人家”照得通亮。

    年实实在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