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早
1941年12月26日,已经沦陷的香港,宵禁中的黑夜格外漫长。两位滞留在港的朋友无事可做,只能在黑暗中长谈,等待黎明。其中一位是知名报人、《光明报》经理萨空了,当时他正在读英国报纸发展史,于是顺便谈到了中国“最早的报纸”,在萨空了的记忆中,那应该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启蒙画报》:“这个画报灌输了许多科学常识给我,像瓦特因为水沸发明蒸汽机、世界人种的分类、五大洲的形状,我都是由该画报而知道的……《启蒙画报》,在北方是一个中国画报史中值得大书特书的画报。”
令人惊异的是,他对话的朋友、知名民主人士梁漱溟告诉他,《启蒙画报》的创办人彭翼仲是自己的姻伯与启蒙老师。小时候,梁漱溟几乎目睹了每一期《启蒙画报》与《京话日报》的印刷!萨空了大为惊叹,他感慨说:“彭翼仲是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留有强烈印象的一个新闻界前辈。为了办报指摘当道,曾充军新疆。可是赦还之后,依然在报上再接再厉地言所欲言,在文体上讲,用通俗文字,在报纸上述说大道理,他也是开山大师,可是这个名字已渐在中国社会中被遗忘了!”(萨空了《香港沦陷日记》)
萨空了的感慨正好描绘了一条路线图:《启蒙画报》“灌输了许多科学常识”——彭翼仲“办报指摘当道”“用通俗文字,在报纸上述说大道理”——他的名字“渐渐在中国社会被遗忘”。这正是清末民初北京启蒙运动与舆论版图的变化轨迹。
北京的报业,清末时期基本集中于琉璃厂,尤其是五道庙一带。1904年,彭翼仲愤慨于“人民无教育,不明所以爱国之道”,从儿童教育入手,渐及民众启蒙,先后创办《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
此时的北京,称得上现代报纸的,无非是日资的《顺天时报》(1901年创办),德资的《北京报》(1904年创办),前者馆址在北新华街,后者馆址在琉璃厂,彭翼仲创办的三种报纸(包括他自办的“蒙养学堂”),馆址在五道庙路西。再加上此前由黄中慧创办于1901年、停刊于1902年的《京话报》,馆址设在琉璃厂工艺厂。这几种报纸里,又以《京话日报》影响最大,“流布北方各省,大为风气先导。东及奉、黑,西及陕、甘,凡言维新爱国者莫不响应传播,而都下商家百姓于《京话日报》则尤人手一纸,家有其书,虽妇孺无不知有彭先生”(《桂林梁先生遗书》)。
如果以《京话日报》报馆为起点,向西北则有早年位于安徽会馆的《强学报》馆旧址,向西南则有位于魏染胡同的《京报》馆,以及创办《公言报》《社会日报》的林白水住地(棉花头条,同时也是《社会日报》馆址)。《顺天时报》馆址虽然在城内的北新华街,但它是“进了和平门,望着靠东边第一家”,离靠着南新华街的琉璃厂与五道庙并不算远。因此,绘制清末民初北京的舆论版图,当以琉璃厂五道庙为中心。
1917年,陈独秀将《新青年》编辑部移到北京。1918年12月,《每周评论》创刊,与《新青年》承担不同的时效与功能。几乎是同时,北大部分学生主办的《新潮》创刊,《新潮》将受众下调至“有一定教育程度的中小学生”,与《新青年》《每周评论》构成立体的传媒矩阵。
这三家刊物的编辑部地址均在沙滩一带,再加上外围受新文化影响的《国民》、反对新文化的《国故》(均由北大学生创办),《京报》创始人邵飘萍也应邀加入北大,担任新闻学研究会讲师,如此一来,以沙滩为中心的舆论新阵营成形,并与琉璃厂五道庙为中心的旧舆论阵营形成某种对峙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