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自2023年4月成功入选第二批建设国家儿童友好城市名单以来,武汉确定了各项重点任务,加快推进儿童友好城市建设。
2024年7月10日《长江日报》刊发新闻《孩子的建议在这座城市得到珍视和呵护,让剧场座椅儿童视线与成人等高》,文中报道,“剧场面向儿童提供可调节的座椅增高垫”这一建议由小学生提出,不到一个月武汉各大剧场便纷纷落实了,武汉很重视“儿童的声音”。
从儿童“一米视角”出发,将友好理念融入城市空间设计,是城市人文品质的重要体现。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景观系副教授董楠楠的著作《儿童友好的开放空间构建》结合近10年来团队的相关实践探索,总结国际发展动态和国内地域经验,系统阐释儿童友好环境(开放空间)的设计方法。长江日报《读+》周刊记者近日专访董楠楠,与他对谈儿童视角下的“小设计与大情怀”。
构建儿童友好环境,需要更多的设计师与家庭、学校、社区和社会组织携手俯下身来,倾听孩子们的心声,以“米”为尺,以小“建”大,将充满关爱的细节与富有创意的营建,智慧地融入每一寸微小的城市空间。董楠楠指出,我们要将身子俯得更低些,看见孩子所需。打造儿童友好空间,厚培创造力的土壤,播种未来的希望。
■ “有点怕”与“去撒野”
董楠楠和记者聊起儿童友好空间建设的时候,有分享不完的案例。
他问记者,你有没有感觉到,近年来,你所在的城市里关于儿童友好的设施越来越多了?更多的公园、游乐场、商场玩耍区向孩子们开放,家门口就有免费遛娃的地方。
每年,同济大学都在上海主办儿童健康环境研究主题的国际会议,邀请国内外专家分享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经验。谈及近几年与会的总体感受,董楠楠印象最深的是国际专家一致提到,中国儿童友好发展的速度以及目前所达到的水平让他们“非常震撼”:“你们为什么可以迅速又高效地建设这么多有特色的儿童公园?”董楠楠告诉他们,上海有不少社区生活圈,政府提出要求,“一老一少”要在规定范围内享受到附近提供的贴心服务。
我们国家采取自上而下的动员模式,大家按照此模式执行,确保立项和资金,并提供行动指南,建设工作做得快且好。所有人的初心是一样的——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关心儿童,就是关心我们的未来。
有了指挥棒,可不能让它高高在上。建设关爱孩子的空间,细致入微,想孩子所想,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董楠楠和他的团队曾在上海进行一个小学生参与的调研,通过投票的形式,询问小学生们平时上下学时最喜欢以及最不喜欢的城市环境。其中一个结果让大家都很意外——孩子们在放学路上,会经过一个公园门口的停车场,感觉“有点怕”。“因为开车的叔叔看不见我。”“我不知道那个杆子什么时候抬起来。”“司机会突然按喇叭,很吓人”……一米高度的视角里,孩子感到不安,因为他们看不到也预判不了车来的情况。
尽管我们在设计儿童相关交通设施时,写了一些交通标识,但孩子们可能看不到。董楠楠说,也许我们的身子要俯得更低一点儿,与孩子的交流更温柔些,才能发现他们更需要什么。
董楠楠最近在做的事,是和团队一起带着孩子们运用科技设备进行自然探索。他们在城市、乡村、国家公园以及自然保护区等地,搜集农场的生态基础资料,将不同的农作物、植物、水、土壤信息部署在数字孪生模型上;带领孩子们在田野里撒野,玩乐的同时去学习用有机农法降低碳排放,例如桌椅板凳和物料的循环,直观感受“什么是减碳”;教小朋友们制作数字艺术品,进行售卖或传播,受益资金投入自然保护工作中。
保护孩子,爱护孩子,就要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安全快乐的环境之中。儿童友好的理念与创新产业模式深度融合,将探索出更多符合儿童需求的解决方案。
【访谈】
■ “儿童友好”
实际上是对所有人友好
读+:什么是儿童友好空间?什么样的城市才能被称为儿童友好城市?
董楠楠:儿童友好空间是系统化的环境服务体系,其中包括物理设施(如公园、街道、广场、学校、图书馆等城市空间环境设施)中的儿童使用的针对性设计,还包括这些空间设施提供的服务功能保障设计(例如开放时间、使用的容量和质量),以及为了实现这些物理空间以及服务功能的社会支持设计(例如政策制定、志愿者活动、多方参与等)。
我们一直主张将城市儿童友好空间理解为基于物理设施、服务保障和社会参与三位一体的面向儿童人群的基础设施服务体系(我们称其为儿童成长支持系统)。
20世纪90年代以后,联合国正式提出建设儿童友好城市的倡议。
联合国的主要目的是提升和保障儿童在城市中具有平等的发展权。联合国在推动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一方面先以导则出台,另一方面,随着在各国范围内遴选的优秀经验和案例,联合国不断通过各种优秀案例进行推广和推荐。
近年来,建设儿童友好城市已经下沉到社区等范围。儿童友好城市要具备以下几个重要方面。第一个是既要有硬件设施的考虑,也要有儿童相关的公共政策和儿童福利政策方面的考虑。
第二个方面是社会环境。例如在社区中是否有关照孩子的志愿者。比如有些家庭条件有限,需要有人帮忙看护老人或者照顾在外面玩耍的孩子等。
第三种是政策环境。我们需要推动社会对儿童提供硬和软的供给侧,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
简而言之,我们认为儿童友好的城市环境来自政策推动的社会以及物理环境的构建。
读+:从国际到国内,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经历了怎样的演变?
董楠楠:我刚才所指的是全球范围内联合国的主张,事实上真正能够实现和保障儿童福利的国家并不多。
虽然许多发达国家已先行一步,但在发展中国家,儿童的成长和发展面临许多困难。
20世纪90年代全球儿童友好城市影响力最大的是丹麦,他们在城市空间和环境中开始关注儿童意识。紧接着,许多发达国家都开始践行和推动儿童友好设计。儿童友好设计背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汇叫“包容性设计”,这些国家不仅对儿童友好,而且对整个弱势群体,例如残障人士、老人的生活都进行了包容性设计。
在这个背景下,城市中的包容性不应该由于环境而排斥某一群人对公共服务和公共空间的使用。
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许多顶层设计促使我国在儿童友好环境中迅速发展。
中国在这方面是有卓越贡献的国家。我们国家自从提出儿童友好理念以来,深圳、长沙和武汉等许多城市迅速响应。随后中央和地方推动了许多新政策,近10年中国城市儿童友好发展的速度非常快。
儿童友好理念背后反映出我国在城市化进程达到一定水平后,人们普遍追求城市和生活的质量和品质,同时也更加关注身边人群的平等发展,这大大提升了儿童福利在城市中的关注度。
读+:实际上,“儿童友好”的概念并不只是对儿童友好,而是要建设对所有人群都友好的和谐社会。
董楠楠:没错。实际上,它反映了多方面的进步。
近两年,儿童友好具有更重要的时代意义。从国家和地方的儿童友好政策来看,虽然我们表面上探讨的是面向儿童的福利,但实际上对于改善儿童人口出生率不足的现象而言,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策举措。只有让家庭能够更健康、更和谐地在城市中发展成长,减轻家庭在儿童生育和抚育过程中的焦虑,才可能让更多的年轻人对儿童的出生、多胎政策有更好的响应。
去年,上海举办了一个全龄化友好城市主题下的中日学者专家交流论坛,涉及城市中的老人友好、青年友好、儿童友好创建等话题。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是“儿童友好不仅代表城市中对于儿童人群的公平和公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与青年友好紧密相连的”。
就以青年友好这个话题来说,我认为武汉是非常典型的城市,它拥有全国最多数量的大学。我们要留住这些青年,不仅仅要关注他们的工作、就业、税收和日常生活政策,更要重视儿童友好城市的建设。设想一下,5年或者10年之后,他们就会为人父母,那时他们会思考怎样安家,孩子们去哪里读书,如何让孩子获得更多的快乐——因此,青年友好是不可能绕过儿童友好政策的。
儿童是国家和社会的未来。今天建设儿童友好空间,就是储备我们更好的未来。
孩子不会永远是孩子,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不同领域的社会成员。因此,在国际上,很多专家在谈儿童友好时,都强调我们为儿童准备进入社会要做些什么,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为孩子们提供服务和支持。
■ 俯下身,
才能“听孩子所听,见孩子所见”
读+:您多次提到“一米高度看城市”的理念,能否分享一下这个理念的发展与呈现?在您看来,从“一米高度”我们能看到哪些被忽视的儿童需求?
董楠楠:“一米高度看城市”在许多国家,尤其是丹麦、日本这些国家都践行得很好,他们在进行建筑设计或者室外环境设计时,会很大程度关注儿童身高带来的特定尺度。这决定了我们对儿童的关爱工作不仅仅是要把这个东西“做得小”,而是要考虑各种与儿童生理成长有关的尺度。
例如在公共交通中,孩子若是身高超过一米二或者一米四,就需要收费,这是儿童尺度在城市政策中的应用。实际上,这与我们提到的“一米高度看城市”是两个概念——“一米高度看城市”一是用儿童视角看城市,二是从城市中理解一米范围,一米并非绝对值,而是浮动值。从一米的高度,我们要反思为儿童做的服务和设施是否连贯。
我们所谈论的儿童友好可能会与成人所需要的空间设施叠加在一起,例如图书馆,其中会为孩子设置儿童阅览室;又比如我们城市中不仅有专门的妇幼保健和儿童医院,而且也有全科的医院中的儿科诊室和病房。
它可能是一个单独的系统,也可能与其他系统叠加在一起。
这是第一种体现,儿童专属空间设施或者儿童专类服务在城市公共服务中的配置和提供水平,很大程度代表了城市对儿童友好目标的实现程度。
第二个关键点是,儿童并非孤立存在,他们在学校与老师在一起,在家与父母在一起。因此在城市空间设计中,我们谈论儿童友好时一定要高度关注他们的陪护者和看护人。
您会发现在中国,很多城市都在做温暖人心的设计,例如幼儿园或者学校的道路旁边沿街设置一排座椅,可供老年人和父母接娃时休息,这就非常体贴。
读+:我们要如何高效收集孩子们的真实想法与需求呢?面对需求,如何直接而有效地让“儿童的声音”在设计中得到充分体现?
董楠楠:非常感谢您提出这个问题。去年10月,我在上海参加了第三届儿童健康环境研究国际会议。让我感到开心和感动的并非在会议上有各位大咖的出席,而是我们邀请了一位小记者代表刘奕灿同学参与圆桌会谈。
我们的话题本就是围绕孩子,邀请孩子来参加,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一次,孩子的身份不是台下的观众,而是可以直抒己见的会谈嘉宾。
在圆桌会谈中,上海市社科院的专家、同济大学的教授以及英国相关领域的大咖和刘奕灿同学坐在一起,我们每次探讨完一个话题后都会问问她的意见。
刘奕灿同学对我们会议举办的时间提了个建议:这个会议以后能否改到周末举办?她说,如果周末举办的话,我可以带更多小伙伴来参加,今天我过来还请了假。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这么质朴纯真的要求,我们必须采纳。
今天的儿童是社会的未来。让儿童参与其中,即使他们表达得不太成熟,我们也要俯身倾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是未来的社会公民,要养成关注公共事务的习惯并充分表达出自己对公共事务的观点。
当然,针对不同儿童的特点,我们要采取不同的沟通表达方式。对学龄前的孩子来说,他们的表述可能不完善,这时候就需要家长辅助。当孩子具备足够的观点和表达能力时,他们可以在准备好的环节中直接参与讨论,表达意见。
我认为“倾听”的难度在于我们不要将这件事情当作终极目标,它需要不断调整,是一种动态发展模式。
目前,我们采用的方式有很多,问卷是最常见的方式,但你需要把文字写得足够符合儿童语言的特点,才能吸引他们来回答。我们还利用科技辅助手段,开发了一些APP收集孩子们的意见。还有些很直观的方式,例如我们做一条路或者一个场景的改造,会邀请孩子们直接来绘画。我在上海的一些社区里做改造的时候就用了这些方法,效果不错。
我们在重庆做儿童友好空间设计时,还邀请小朋友使用父母的手机,拍摄他们认为最丑和最美的东西,给了我们意外的发现。
当然,他们表达的并非是一锤定音的成熟意见,我们需要在探讨沟通中摸索他们的想法。我们尽量让孩子们感觉这是一个玩耍的过程。
读+:在跟您聊的过程中,我发现从事儿童空间设计的专家比其他的空间设计者更需要耐心与观察力。
董楠楠:确实如此。不过,你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充满童趣的工作过程。如果我们将孩子们视为平等的交流对象,那么我们应该尊重他们谈论的内容。
我从事儿童友好空间建设工作多年,我的体会是,我们中国人共同的理念就是关爱自己的孩子和未来。在围绕儿童的工作中,大家很容易产生共情,这是中国人难以磨灭的情结。无论是企业家、教授、老师,还是社区的建造者等,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爸爸妈妈。因此,我们更应该携手合作,共同呵护孩子们的未来,为他们打造一个更加友好、更加美好的成长环境。
■ 武汉在儿童友好城市建设中
具有里程碑意义
读+:2023年,武汉入选第二批国家儿童友好城市名单,武汉现在正加快推进儿童友好城市建设。您作为经验丰富的专家,有哪些建议吗?
董楠楠:我认为武汉在建设儿童友好城市方面的贡献非常了不起,甚至具有里程碑意义。大家都希望做更多对儿童友好的事情,然而最难的事,就是防范哪些事是对孩子有危险的。
2019年,武汉专家团队主持编制的《儿童户外游憩场地设计导则》,填补了国内相关领域的空白,为儿童友好城市建设提供了规范的技术支撑。当时,全国做儿童环境空间设计和研究的专家都云集武汉,武汉专家们领衔编制的标准是全中国使用的标准,这非常不容易。
武汉的自然资源非常丰富,有很多研学团队在带着孩子们在自然中玩耍学习。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武汉园博园里的儿童活动场地,改造得特别好,里面的武汉自然博物馆,设计得大气震撼,是孩子们学习自然知识的好地方。
去年,武汉还建设了首批15个儿童友好社区。这些社区有的改造或新建适儿化慢行道路,有的增设适合多年龄段儿童活动的绿地、游憩空间,有条件的社区新建了儿童综合活动室、图书角、手工室、科普园地等。
在我看来,这些设计都体现着大情怀。就如我刚才所提到的那样,构建儿童友好环境,需要更多的设计师与家庭、学校、社区和社会组织携手俯下身来,倾听孩子们的心声,将充满关爱的细节与富有创意的营建,智慧地融入每一寸微小的城市空间。
“一米”风景的设计创新,不仅是为孩子们打造一个温馨、有趣的场所,更是在厚培创造力的土壤,播种未来的希望。
读+:请您介绍几个做得不错的儿童友好空间打造的案例?我们是如何在设计中体现“中国智慧”的?
董楠楠:我认为案例非常多。在安徽庐江有个万山镇,我特别推荐十里长冲项目,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带小朋友一起去感受一下。
十里长冲实际上是万山镇的一个山坡地,沿着从上游到下游的地形溪谷布置。整个十里长冲都设置了儿童友好的设施,我们称之为无动力场地。即不依赖电力或机械动力,而是利用自然元素、地形地貌和创意设计,为儿童及家庭提供安全、环保、趣味性强的户外游乐空间。
无动力活动场地位于下游水中,小朋友可以直接在溪水中游泳;上游有很多儿童无动力场地设施,它不是单点项目,而是能将其串联成长条。从上游到下游,这里就像儿童乐园博览会。
这是一个典型的利用中国山水结构设计的儿童项目,既符合现代亲子活动的需求,又与我们大美的自然风光进行结合。
在上海、重庆等地开展的“小小社区规划师”活动中,儿童深度参与社区花园或无动力户外设施的建设过程,使得小小的微空间成为孩子们交流、交往和交融的场域。上海市杨浦区的创智农园儿童游戏区,尝试社区自由游戏场的营建机制,从设计、建造到装置创作,都由小朋友和设计者们共同完成。
越来越多以儿童需求为导向的创意设计,激活了城市空间,也提升了城市温度。
武汉的植物园在全国都很有名,许多研学团队带领小朋友去感受其中丰富的自然资源,在公园里学习,在自然里成长。
我认识一些研学的朋友教孩子们自然节气,体验汉服的魅力等,在游学里领悟中国祖先的智慧。我们的中国式智慧、文化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可以融汇在这里。
在广州,儿童公园开展专属花市活动。儿童可以参与花市开展的全过程,深度体验岭南民俗与非遗;在西安,环城西苑儿童乐园中的无动力设施根据孩子的不同年龄段和动静需求合理设计,并选取了具有西安古都风貌特点的系列色彩和塔、院等建筑符号,延续人们在老城墙下游戏成长的记忆。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国式儿童友好设计的宝贵资源,我国儿童友好城市建设彰显着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