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程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人们用它来沟通交流。为了增强言说效果,将话说得漂亮精彩,以便更充分地表情达意,便有了修辞学,一种专门研究语言表达技巧的学问。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在西方智慧的发源地古希腊,修辞学就是各个城邦公民必学的课程了。它作为一种辩论的技艺,在政治、法律等公共事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以至于当时最大的城邦雅典被称为“言辞的城邦”。
譬喻,正是众多修辞格里的最重要、应用最多的一种。它将两种不同的事物进行类比,用一个事物来描绘另外一个事物,使作为说明和陈述对象的特质获得凸显,给人鲜明生动的印象。
譬喻无所不在,日常生活中大量应用。连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的口语里,许多都是譬喻。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都会用这种方式评人论事。说一个人寡廉鲜耻,是“脸皮厚得像墙头”;心胸狭隘,是“心眼小得像针鼻”;两个人不对付,彼此不肯容让,一见面就掐,是“针尖对麦芒”。这些都是譬喻,只是对于说话人而言,没有意识或者不曾觉察罢了。
到了作家文人笔下,譬喻则凸显了主体性,成为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举两个母语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古典名著《红楼梦》里,大观园里的众多女性,禀性脾气不同,都有相对应的譬喻。迎春憨厚老实,有些呆萌,被戏称“二木头”;尤氏寡言少语,心思隐蔽,有了“锯嘴葫芦”的别号;袭人忠心勤谨,乖觉驯服,人送外号“哈巴狗”;王熙凤心毒手狠,泼辣骄纵,“凤辣子”的绰号生动传神。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将婚姻描绘为一座被城墙围起来的城池,墙外面的人想进去,墙里面的人想出来。这一描摹婚姻生活的复杂矛盾状态的譬喻,在今天已经有了更广泛的所指,举凡事业、功名等人生欲望,都可以用它来形容。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巧譬妙喻,不胜枚举,足以编成类书辞典,事实上也已经有不少这样的出版物。记得当年中学写作文时,挖空心思想写出一个好的譬喻,但总是难以遂愿,最后仍然只能是拾人牙慧。那时还不明白,从根本上讲,譬喻的获得,与生活的经历、生命的体验有关。
譬喻应用广泛,无远弗届,像星光遍布无垠的天空。本来人的精神成长发育的历程,就是从形象到抽象,从具体的感受上升为一般性观念,个体是如此,作为种群的人类也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譬喻的运用,也仿佛是一种先验的天赋般的能力。
譬喻用于抽象事物的表达,就更有效果。它们不像现实中的具体存在物,有形有色,可扪可摸,给理解带来了困难。借助譬喻赋予的形象感,就会变得生动直观,易于进入。
譬如“蝴蝶效应”,指的是一种混沌现象,一种存在于互相联系的事物间的不可测知的“变数”。在这种状态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变化,却能够影响全局。如果理解起来有困难,换作这样的比喻可能会好一些:“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就是以形象来表达抽象。类似的譬喻还有“灰犀牛”,当前语境中时常出现的一个意象。它用来指代有着明显迹象和大概率性、能够被预测然而却常常被忽略、最终造成严重后果的情形,如房地产泡沫等。也许因为犀牛的形体灰乎乎、湿答答的,观感实在不佳,带给人生理上的厌恶和拒斥感,所以被作为喻体,比拟带来不祥甚至是灾祸的事物。严格讲来它已经更接近象征了,但象征也是比喻的一个子类。
当然,更多的譬喻形象鲜明清晰,题旨明朗确凿,仿佛一道亮光,一声呐喊,具有特别的冲击力。在《国际歌》中,反动黑暗的势力被形容为毒蛇猛兽,全世界劳苦大众要团结起来,奋起反抗,挣脱奴役获得自由,那时腐朽的旧世界就会崩溃,仿佛落花流水一样。高亢奔放的音调中,对自身力量的乐观,对美好未来的期待,通过一连串的譬喻获得了形象的表达。
哲学作为思想活动的高级形态,以抽象性思辨为特色,比探讨具体的知识领域的学问更为玄奥。因此,哲学家晦涩难解的著作行文中,时常也会跳出某个譬喻,仿佛一片灰蒙蒙背景上的一点亮色。这倒未必是他们的爱好,更多是出于适应大众理解能力的考虑,毕竟比起自我满足,让思想获得广泛传播更有吸引力,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做些手段上的变通是必要的,哪怕对他们来说似乎有些屈尊纡贵。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被后人称为“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的人”。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比喻,是对于他的哲学特质的描述。因为在他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家,从泰诺斯到毕达哥拉斯再到德谟克利特等人,关注的是世界的本原,构成存在的是水还是火,是数还是原子,而苏格拉底只关心人应该如何生活。苏格拉底描述自己的使命时,也用过两个比喻,第一个是“牛虻”。在他看来,自己热爱的城邦雅典已经丧失活力,仿佛一匹疲惫颟顸的骏马,要经常叮一叮,使其焕发精神。第二个是“精神助产士”。他希望帮助雅典民众获得对美德和正义的正确认识,像给人接生一样。这后一个比喻,倒是体现了汉语里所称的“就近取譬”的特点,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一名助产士。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则将目光投入现象与本质二者关系的研究上,主张所见现象皆为虚幻,后面的本体才是真切实在的,他称之为“理念”。为了让人理解这一点,他想出了一个洞穴的比喻:一群人从小就被囚禁在一个洞穴里,脖子和腿被锁链束缚,只能看向前面石壁。他们背后燃起的篝火,将一些从火堆前走过的人影,投射到墙壁上,囚犯们便误以为这些活动的影像就是真实的世界。直到某天一个囚犯挣脱束缚,走出了洞穴,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真实世界,才意识到之前的认知是虚幻的。
古希腊哲学与基督教信仰的结合,便产生了基督教神学。漫长的中世纪,哲学服务于神学,因此有“哲学是神学的婢女”之喻。一位卑微的女仆,跟在高傲的女主人身旁,亦步亦趋,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请脑补一下这个画面,会让人加深对二者关系的理解。这个时期,论证上帝的存在是哲学的重要使命。上帝看不见摸不着,无影无踪,无法用常识理性来把握,怎么判定其真实存在?面对质疑,某位教父哲学家用来辩护的,也是譬喻。他指出人的理性就像一个容量有限的器皿,而上帝的奥秘就如同汪洋大海,如果理性这个有限的器皿装不下汪洋大海,那么应该谴责的不是上帝,而是我们的理性本身。所以上帝是不可能通过理性来认识的,只能诉诸信仰。
当然,持异见者也没有闲着。十八世纪启蒙时期的法国哲学家伏尔泰,信奉的是自然神论的上帝观,他反对当时将上帝人格化的观点:“说上帝是公正的或道德的,就像说他是蓝的或方的一样。”这是讽刺,当然也是譬喻。十九世纪下半叶,基督教信仰崩塌,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他笔下的那个大白天提灯到集市上寻找上帝的疯子,便成了现代人失去精神依托后凄惶无助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