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蒙
让我叙述一条河流,所以选择故里门前的这道小河,是因为天下千万道江河中没有哪条能够比它更让我熟悉,更让我生发亲切感。而它,在我见过的所有河流中却是最小的。
我曾在散文里称它是“无名水系”,实际上它有个名字,叫泥河,可它在洪水暴发的季节也是满河清水,实在不该配上这个土得掉渣的称呼。
泥河注入徐家河,徐家河流进府河,府河在汉口汇入长江。当年有报纸约我写长江,我说自己是“长江的子孙”,也由此而来。
我是在泥河边上长大的,河岸哪里生长着一簇芦苇,哪里有一株古老的桑树,从哪里的斜坡下河,可以骑在牛背上渡水,我至今都能说得准确;当年,我挽起裤腿过河时,能够准确地踩上水中看不见的一块块垫脚石。
泥河流经我们村前的河段,周边山高树密,又远离村落,每年的布谷鸣叫从那里传来,我第一次见到大蟒是在那里水边的灌木中,有人听到过那里传来的狼嚎,还有人夜间看到那里鬼火磷磷,像千军万马“过兵”的响动。据说当年抗日部队在那里的山垭阻击日军,发生过激烈枪战;还有一位少女不甘遭受鬼子凌辱,在那里投水自尽,有名有姓,其家人都在,确有其事。尽管我们白天去河边牧牛啥都没见,但夜里绝不敢独自去那里行走。
这道神秘的河流,也激发出我的许多童年想象。
在我最熟悉的河段下游,有条人行小路通往山垭之外的南方。即使是这样的“通衢”,当时河上也只垒了处极为简易的石坝,就是将一些乱石拢成一道埂,一点水泥都没有,石坝上间隔着丢了一排大石块,就算是“漫水坝”了。我小时候没有去过石坝延伸的“遥远”南方,所以没有体验过这道“漫水坝”。
当时河对岸村庄的一群孩子来我们村那所干打垒的小学就读,我也没有在意他们长年累月是怎样跨越河水的。记得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用“奋不顾身”造句,对岸同学以此形容他们经过“漫水坝”时,男生某某眼疾手快拉起了一个跌进激流的更小的同学,我才知道他们在汛期上学,每天都要历险。
我老家那里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大大小小的池塘星罗棋布,极少有村落靠打井取水。爷爷活着时多次讲过,民国有年93天没下雨,只有村口的小池塘还剩一兜儿水,邻村小伙担桶来舀,奶奶央求他给咱村留一口儿,他说你们前面有河哩。
的确,这条平时谁也不在意的河流,到干旱年头总是村里“保底”的水源。好像是我上高中的那年,夏季大旱,河对岸的大片棉花和芝麻枝叶枯萎,村上申请到了生产大队唯一的柴油机和抽水泵,从河里提水灌溉。虽然多处河段已经断流,可蓄水的深潭似乎取之不尽。那是个不眠之夜,机器轰鸣,流水哗哗,一片忙碌,村上的男劳力全体出动。我是孩子,是自愿参加的,任务是为一位掘开阡陌引水的长辈提马灯。一个通宵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可我感到这种场面很新鲜,还收获了一组“战天斗地”的豪迈诗歌,那是我的一篇作文。
村上第一次“改变”河流的动议,酝酿了许久才得以实现——制造一只木船。经过村里反复申报,县里特批了一批木材,是全村男人早起步行到30公里以外的镇上扛回来的,全是上等杉木,所以船只造得很可观,我总感到用于我们的小河奢侈了点儿。有了渡船,村里人到对岸耕作,不用再担心河水暴涨了。
因为那条船,我很早掌握了划船技巧,还让我见识过下游面积几十平方公里的大型水库的波澜壮阔。在我见过海洋之前,我对大海的描写,不少感觉源于那次水库行船。
我参军离开故乡多年后,由于那只船已经老旧,村里就把它变卖了。
没有船,乡亲们还得去河对岸耕种,他们写信让我找些报废车胎,用于泅渡过河。这事好办,部队汽车队听说后,很快帮我找了好几只。
泥河境况的真正改变,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早在1992年,政府就在上面说到的“漫水坝”河段修建了一座钢筋水泥桥,连接南北乡村公路,桥面可以错车,如今还可向南直抵高速公路的入口。那桥虽是最简陋的公路桥,但椭圆形桥墩及整个桥体至今仍很坚固。
另一座桥建于2018年,在我们小村门前。这桥参照一些大河桥梁设计,比下游那座简易公路桥气派得多,全长30多米,左右三对共六根桥柱,桥面立有护墙,坚实牢固,颇具现代桥梁的气象。早年,村上集资在这里修过一座狭窄的“过河桥”,桥体单薄,经不起拖拉机和农用车的来回碾压,没几年就残破不堪。现在,政府拨出专项资金重建了新桥之后,连通对岸邻乡几个行政村的乡村公路也即将打通,这桥将成为泥河上的又一处“通衢”。
在河流上游的拐弯处,不知哪辈祖宗建了一座几丈高的拦水堤,宽阔的泄洪口流水不断,形成一挂瀑布落入堤下的深坑,砸出巨大的轰响,成为远近闻名的“响水凼子”。堤上泄洪口的那排石桩曾经使我畏惧,如果一脚踏空,便是灭顶之灾。而它却连接着一条重要的田间小道,曾经是几个远乡的乡民去东边县城赶集的必经之路,不少妇女老弱走到这里便心惊肉跳,都是牵着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跨过,也有胆怯者就此折回,雨季谁也不敢携带孩子进城。如今,这里的堤坝不知何时改成了水泥浇灌,堤上是行车公路,泄洪口也被重新改建,上面架起了人行桥梁。
在更上游的油榨桥,沿河栽植了一片片荷花,夏秋时节叶绿花红,成为一景,也是新农村建设的一处示范景观,引来许多人赏荷观光。
虽然泥河更多的河段仍是杂木纷披,河床依旧,但一条不足10公里的普通乡间河流,已经拥有三座河桥,不再对人们的生产生活造成阻隔,在当地乡村发展中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这种河流本是各地水系最末梢的“毛细血管”,在神州大地上数不胜数。因此,泥河的境况能够得到改变,是我没有料到的。我相信今后它会变得更好、更便捷,变成一道更美丽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