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力
有一首歌,我寻寻觅觅,花了整整半个世纪。
五十多年前,在赣南宁都的崇山峻岭间,我有幸初次聆听。那天,我穿梭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去大队小学上课,突然间,寂静的山谷中飘来歌声,正是那首歌。循声望去,一位不知姓名的叔叔正微笑着朝我走来,摸摸我的头,哼着歌渐行渐远。我两眼紧盯着他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地质包,心中回味着他刚刚唱的歌。
他是爸爸的队友。有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来村里探望下放的爸爸,我便闹着请这位叔叔唱歌。他又唱起了那首歌,歌声穿透寂静的夜色,在山村上空回荡,爸爸拉着他的手一同高歌。歌声戛然而止,我竟不知身在何处了,思绪久久沉浸在歌的意境中。歌声是有温度的,它能拨动人的心弦。
这就是《地质队员之歌》,爸爸曾哼着它翻山越岭,走遍四方。那激昂雄壮的旋律,激荡我幼小的心灵,与高山、小河、挎包、矿石以及钉锤一同镌刻在我记忆深处。唱歌的是群豪情壮志的“地质”人,举着“909地勘队”的旗帜。
奇怪的是,记忆力奇好的我当时竟然没记全歌词,以后也没再见过那位叔叔,后来听爸爸说,那次他是来告别的,因言辞不当而被派往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愣愣地看着父亲,仿佛那首激昂的歌也随之远去。
父母回到矿山,我也踏上了漫漫求学路。极偶然的机会,还听过那首歌,歌词、音符、旋律依旧,听歌便会想起父亲,还有那支地质队,渐渐地,歌嵌入了我心中。
每每走向山野,那首歌会毫无征兆地在耳畔响起,尽管这种时候不多。我始终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歌,是山村迷人的夜,还是对父辈的怀念和追思,构成了一辈子也难忘的梦境之音。这绝无污染的梦境,流淌着破土竹笋的生机,环绕村庄小河的喧腾,春野里木萧竹笛的悠扬,以及漫山遍野映山红的绚丽,还有早已长眠在马鞍山脉的我的父亲……
那年早春,父亲在城里迎来了昔日地质队的几位战友,读大学的我恰好在家中,父亲捎着我参加了聚会。他们说起了那首歌,谈得很投机,酒过三巡,便动情地齐唱起来,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从他们心房喷薄而出,飘向四方……久违了,《地质队员之歌》!歌声具有无穷的穿透力——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用火热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歌声是泛黄的照片、锈迹斑斑的地质锤、洗得发白的地质包、充满心血的图纸以及铿锵的誓言。
地质队员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父亲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以“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情怀,寻找梦中的“铜草花”“孔雀石”,把思念装进行囊,把乡愁投进篝火,在荒野与云彩的组合处,用矿锤播种信念与艰辛,收获着满足与喜悦。
我忽然找到了幼年的场景,那首歌能让任何老地质人焕发朝气,找回逝去的岁月,尽管父亲已年迈,但在歌声中,他依旧年轻。
魂牵梦萦的那首歌,让我更了解了父亲,把名从“金球”改为“地球”,并自诩“大山的儿子”,用一颗执着的心,迷恋着地球,拥抱着大地。搬到城里后,他书柜最醒目的地方,摆放的是矿石、手电筒、矿帽和一只指南针,常常抚摸矿石,那是他心底炽烈的爱与情,他是在怀念和回望人生路上那段充满青春的历程。
父亲辞世后,翻拣他的笔记,那首歌又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父亲用红蓝两色笔抄录于扉页的,歌的上方有两句话:愿以寸心寄华夏,且将岁月赠山河。落笔的日子距我翻阅已四十多年,竟然丝毫没有褪色。它记录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时光,潜心地质的父亲从技术员到总工程师,辗转多地,始终带着这些本子。他不太爱唱歌,心里却总唱这首歌。
不久前,有位好友约餐,谈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的地质队员,我俩不由自主唱起了《地质队员之歌》。那一刻,我的心里全是父亲的影子,猛然间,我意识到父亲离开我很久了。他督促我学习、教导我爱岗敬业正直做人的画面全涌上心头。那是一代人的品质和风骨,让我感慨万千。
这一刻,我似乎才找到了那首歌,也读懂了我的父亲。
父亲倒在了二十九年前的清明前夕,那时杜鹃花正盛开。无数次,我想写写那位渺无音讯不知姓名的叔叔,写写为这首歌倾心一生的父亲和他的队友们,因为他们曾背起行装,攀上层层山峰,怀揣无穷希望,执着于那些热爱的、推动国家发展的宝贝矿藏。我相信,曾经动人心扉的旋律,连同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都是永恒的,静眠在大山上的父亲也能听得见。
站在父亲墓前,我看见了年轻的他,背着地质包、拎着地质锤,戴着的草帽,遮挡路途的风和雨,笑着向我走来,又渐渐远去……耳边回荡着那首歌的旋律。
《地质队员之歌》魅力无穷,它把岁月化作回味,在流年中绽放成花朵,又把年华的种子烙在心中,伴随着无尽的思念,永远在我心中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