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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4月2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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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逸的青铜器

——读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听漏》

    □ 贺绍俊

    青铜器还能飘逸起来吗?那就来读一读刘醒龙的《听漏》吧。

    《听漏》是刘醒龙“青铜重器”系列长篇的第二部,第一部是《蟠虺》。刘醒龙在这个系列里展现了他在创作上的新变,这种新变既承继着刘醒龙过去的优势,又开启了一种新的风格。这种风格可以称为“青铜”风格,也就是说,青铜器摆在那里,一眼望去,厚重、庄严,他的小说就是如此。但你到跟前细看,青铜器上的图饰和花纹,那么精致、细密,有一种飘逸感,你细读刘醒龙这两部小说同样会产生一种飘逸感。这就是刘醒龙的新风格,既有厚重的一面,又有飘逸的一面。厚重是刘醒龙的创作过去就有的,但过去他很少有飘逸,飘逸正是青铜重器带给他的,他能从青铜重器中获取飘逸之风,又充分证明他是最懂得青铜重器的。

    这种飘逸感首先来自刘醒龙的写作心态。我从这两部青铜重器系列的小说中,明显能感到刘醒龙的写作心态特别的放松,仿佛能看到他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时愉悦的神情。他把小说当成了一件智趣的事情来做。这表现在这两部小说都借用了侦探小说的叙述结构,故事的展开也充分通过悬念来推动。但特别要强调的,无论是侦探小说叙述还是悬念的设置,在这里都不是纯粹技术行为,而是包含着刘醒龙对考古和文物的认知。出土文物携带着历史的文化密码,考古则是要破解这些文化密码。刘醒龙将自己化身为一位考古队员,他把小说当成一次考古来做,因此小说中才会有那么多的悬念。两部小说分别以一个重要的青铜文物为核心,并由这个青铜文物分解出一个最核心的悬念。《蟠虺》的青铜文物是曾侯乙尊盘,这个文物上精美的蟠虺图饰是怎么铸造出来的,这构成了小说最核心的悬念。《听漏》的青铜器文物是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青铜重器九鼎七簋,为什么会缺失一簋,这就构成了小说最核心的悬念。

    刘醒龙写青铜系列小说虽然是一种轻松的心态,但他为写作所做的准备却是很充分的,他学习文物和考古的知识,对青铜重器反复考研,他在进行这些工作时并不轻松。这些准备对他的写作非常重要,因为有了扎实的知识准备,他就可以非常自如地把小说当成智趣的事情来做,他的智趣又是那么的底气十足。而且因为这些知识准备,使得他的飘逸不会虚空。比如,他写到马跃之问曾听长,谁是听漏工的祖师爷,然后马跃之自己来解答,他旁征博引,证明了苏东坡就是听漏工的祖师爷,你读了马跃之这一段口吐莲花的论述,完全会获得一种智趣的享受。当然说到底,这是刘醒龙本人在自得其乐地玩着智趣的游戏。

    但小说不是只有飘逸,只有飘逸就会轻飘了,这不符合刘醒龙的性格。因此小说还有厚重的一面。这种厚重首先体现在作者有一个宏大的构想。他要通过自己的小说充分展示青铜重器的历史内涵和精神风采,为此他专门“成立”了一个楚学院,这里具有浓厚的学术氛围,汇集了考古精英。楚学院的学者们就成为青铜系列里的主要人物。在这里我要特别为刘醒龙构思小说系列的态度点一个赞。刘醒龙写这个青铜系列是实实在在的小说系列,在人物、场景以及情节发展上都具有连贯性。目前刘醒龙准备为这个青铜系列写成三部曲。这是一种认真对待写作的态度。不像现在的很多所谓的三部曲,互相根本不搭界,找一个勉强的理由就将其拼接在一起成为三部曲。

    刘醒龙的厚重还表现在他没有沉陷在历史的深渊里。考古考古,很容易把自己考成一个古董。当然完全去写历史也未尝不可,但刘醒龙有强烈的现实感,要他彻底忘却现实去写作并不容易,所以他借小说中的人物说:考古考古,考的是古,答的是今。刘醒龙是要对今天现实问题作出解答,这两部小说都在解答今天的现实问题,在这里,刘醒龙一贯坚持的批判精神就登场了。当然,这两部小说的批判性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锋芒毕露会伤了小说飘逸的风格。他的批判好像是飘逸之中捎带的,但这种捎带同样很有力量。批判不是锋芒毕露甚至更有利于将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丰满。比如小说中的郑雄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人物,在《蟠虺》中他被人们称为“伪娘”,他是青铜重器学会会长。他有学术水平,但他也有活动能力,他当会长就是靠老省长当上的。刘醒龙对他着墨不多,影影绰绰,但已很生动地揭露出知识界和学术界的另一番景象。这也是小说的批判重点:“争座位,再争各种排名和职级,到后来连乘电梯、上卫生间都要排先后次序。”刘醒龙始终是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来写郑雄,显然要到三部曲的终曲,刘醒龙才会对他做一个交代,是不是他要通过郑雄来看一看,“做学问的人,一旦玩起政治,能够坏到什么程度?”

    两部小说各自重点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形象,《蟠虺》重点写的是曾本之,《听漏》重点写的是马跃之。写曾本之重点写他的君子之心,写马跃之重点写他的有情有义。他们分别从不同侧面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在坚守理想操守上的光彩。我相信,刘醒龙就是把他所推崇的知识分子视为青铜重器的,认为他们身上的理想操守有着青铜重器般的庄重。但刘醒龙并不是直接在小说中宣告自己的思想,他很巧妙地将这一思想镶嵌在九鼎七簋的考古之中。这种镶嵌的技法也正是刘醒龙飘逸之风的一种表现方式。且看他是怎么镶嵌的:九鼎七簋课题组终于挖出了一个制作青铜簋的完整的陶范后,九鼎七簋的疑问也就有了答案,这时候,马跃之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话,其中有一句话是:“九鼎七簋课题,要探究的不是第八只簋,是天下文人的魂灵。”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