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业现代化不等于工业化

    □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近日，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彭南生主编的《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史》共三卷六册出版，这是首部全景式记录两个世纪之间中国手工业的专著。

    中国手工业与中华文明的演进相生相伴。《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史》系统梳理了1800年至2000年中国手工业发展脉络，展现了传统手工业在近代化浪潮中的坚守与创新，揭示了新中国手工业在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改革中的重要贡献。两个世纪间的中国手工业，命运多舛，曲折多变，形成了一幅波澜沧桑的历史画面。

    近日，《读+》周刊专访彭南生，对谈中国手工业的过去、现在、未来，探究中国手工业如何书写新篇章。彭南生认为，最重要的是顺势而为，发扬创新与变革精神，抛弃形形色色的落后与守旧观念，最值得珍惜的是国家主权独立下的现代化发展。只有这样，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才会越走越宽。

    ■ 现代与传统结合 手工业有“混搭”智慧

    研究积累，耗时10年，彭南生教授带领课题组专家成员完成200余万字的《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史》。

    在对各地手工业考察的过程中，现代工艺中嵌入传统工艺的生产方式给彭南生教授留下深刻印象。

    在四川，打铁这门古老的手艺正经历着传统与现代的交融，绽放出新的生机。彭南生在泸州、崇州等地走访时，常被那些祖孙三代坚守的铁匠铺所感动。这些传承近百年的老铺子里，曾经响彻着大锤敲击铁砧的铿锵之声。

    而今，老匠人布满老茧的双手与数控机床的精密齿轮达成了默契。在一些创新工坊里，机器负责基础锻打，匠人则专注于艺术加工。这种“机器筑基，艺术润色”的生产模式，既保留了手工锻造的灵动气韵，又确保了产品的精确度，让传统技艺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1700多公里之外的浙江东阳，木雕生产也发生了变化。樟木的清香中，老匠人手持刻刀，让沉睡的木料渐次苏醒；年轻工匠则在电脑前调整三维模型，让传统图案在数字世界里获得新生。“三分雕刻，七分打磨”，工具的选择更加多元了。机器承担粗重的基础工作，而艺术品的灵魂——那些需要神韵与灵气的细节，则需要匠人的巧手与慧心。

    彭南生观察把玩那些精美的木雕茶宠、花鸟瑞兽，或是文房雅玩时，总会非常感慨。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机器或许能替代部分工艺环节，但永远无法复制手工艺人倾注在作品中的情感与灵魂。正如他所说：“工具可以实现现代化，但创作的灵魂永远需要匠心的滋养。”

    展望未来，彭南生认为，传统手工艺必将与互联网深度融合。线上定制让工艺走进千家万户，线下创作则守护着技艺的本真。在机器与手工的和谐共生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门技艺的传承，更是一个民族对美的永恒追求。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追求个性化的手工艺产品，它们在满足人们情绪价值的同时还具有收藏和品鉴功能。许多手工艺人都是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们在坚持传统创意和工艺基础上借助现代工具，生产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

    中国近代手工业的现代化转型，不仅是一部技术变革史，更是一部社会经济适应史。在全球化的今天，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的结合具有重要启示：如何在工业化进程中保留文化特色？如何通过技术创新提升传统产业竞争力？这些问题对手工业的未来发展至关重要。

    【访谈】

    ■ 手工业与民族机器工业长期共存互补

    读+：您在《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史》中提出，从1800年到2000年，两个世纪间的中国手工业“命运多舛，曲折多变”。如何理解这个曲折多变？

    彭南生：大体说来，鸦片战争后随着外国资本主义经济的侵入，中国手工业受到强烈的冲击，少数手工业行业开始衰败直至消失，但多数行业仍有着相当的韧性，不仅没有消亡，反而有所发展。特别是甲午战争失败后，中国兴起了“实业救国”的热潮，手工业也获得了发展机遇。从这时开始，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特别是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中国手工业同民族机器工业一样迎来了一波较长时间的变革与发展。经济学家吴承明先生认为，这一时期，民族机器工业发展较快的时候，也是手工业发展较快的时候，二者大体上是平行发展的。

    新中国成立后，1956年完成了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国手工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我认为，放到手工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看，对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手工业现代化中极其重要的一环。但是，直至改革开放后，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的中国手工业才又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特别是东南沿海地区的家庭手工业、社队集体企业发展成为新时期中国工业化的一支重要力量。

    从历史上看，20世纪90年代东南沿海农村地区乡镇企业的崛起，虽然有不同模式，如苏南模式、浙江模式、广东模式等的探索，仍然是近代以来中国手工业现代化的逻辑延伸。

    读+：在近代中国，手工业与民族机器工业长期共存，它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彭南生：民族机器工业与手工业大体上是平行发展的，两者之间既有竞争，也有互补。但是，人们说得较多的是两者间的竞争，在竞争中民族机器工业并非具有很大优势，于是有人认为民族机器工业的落后是由于手工业的阻碍。这只看到了两者间关系的一面，还有另一面，甚至可以说是主要面，那就是互补，而且是多层面的互补。

    一是手工业与民族机器工业之间由于行业结构的差异性而形成的互补关系，即两者间的有无互补，机器工业生产手工业之不能生产，或手工业制造机器工业之所无，形成结构性互补。

    二是手工业和机器工业生产中具有关联性的行业在产品市场上的互补关系，其中一部分行业的产品构成另一行业的生产原料，一部分行业的产品则构成另一行业不可缺少的生产工具，彼此相互依存，共同发展。譬如，近代机器纺纱业生产的机纱为手工织布业生产了大量物美价廉的原料，而手工织布业所需的织布机，特别是技术较为进步的手拉机、铁轮机，是由民族机器制造业生产的。这种互补或可称之为市场关联性互补。

    三是生产同一产品的跨层次行业在市场空间分布及产品的需求场次上的互补。以生丝业为例，手工缫丝业和机器缫丝业都生产生丝，但两者的销售去向不同，其中，机丝主要销往国际市场，而原有的家庭手工缫丝逐步转向国内市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机器缫丝业参与国际循环，手工缫丝业则参与内循环，两者并不发生直接冲突。又譬如，造纸业在近代中国也同时存在于机器造纸和手工造纸中，但两者在市场上处于不同需求层次，一般说来，机器造纸主要满足新式印刷和近代工商业包装的需要，而手工造纸种类更多，用途更广，如有用于书法的连史纸、毛边纸和宣纸等。

    最后，还有一种劳动技术性互补，中国手工业技术发达，劳动力众多，在近代民族机器工业中离不开手工劳动、手工技术的补充。譬如，民族机器火柴制造业就利用了大量的手工劳动，民族机器制造业中也借助了传统手工技术，如上海宝昌铜铁机器厂用手工技术制造了大量“别克”汽车的铁皮车身，质量并不逊色于进口货。这就是劳动技术性互补。

    读+：您在著作中提出“手工业现代化”这一理论，其内涵是怎样的？为什么说手工业现代化不等于工业化？

    彭南生：通过对两个世纪间的中国手工业的大量实证研究，我们提出了“手工业现代化”理论。从理论上说，手工业现代化是一个从技术到制度的持续进步的历史过程，包括从生物动力到非生物动力的运用，从简易生产工具到机床、机械的采用，从以血缘亲情为中心的宗法式管理到以规章制度为中心的契约化管理，从分散劳动到分工协作，从个性化生产到标准化生产，手工业产品从地方性集市扩展到区域性大市场、区域外市场等在内的一系列有机联系的变革过程。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渐进式的。

    工业革命引起的工业化是手工业现代化的目标之一，但是，两者之间不能画等号。一方面，手工业中的一部分发生或完成工业革命，成为机器大工业产生的重要途径，但并非所有手工业都能完成这种转化；另一方面，从区域的、国别的而非全球的视角来看，并非所有机器大工业工厂都必然是手工业现代化的产物，特别是在落后国家和地区，工业化并非只是手工业现代化的必然结果。此外，还有一些手工业行业，如玉雕、石雕、木雕、乐器等，任凭工业化水平如何提升，却仍然难以实现大规模、标准化加工生产，它似乎走上了另一条现代化路径，有一些工业行业，虽然运用了机器生产，但某些环节依然保持着传统的手工技艺。

    以玉器业为例，玉器非常讲究艺术性与个性化，不适于大规模生产。玉雕业是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的完全融合，就其现代化的一面而言，玉雕艺人已经运用3D建模、电脑辅助设计，部分生产场所运用了现代科技水平很高的生产工具如激光雕刻机、超声波雕刻机，也有一些电动或机械工具，如牙机、玉石切割机、线切割机等，但是，传统技艺和传统工具在玉器生产中仍然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如铁砣、铜砣等砣具，錾子（凿子）、钉子（尖细工具）、锉刀等雕刻工具，油石、砂纸、皮砣等打磨抛光工具，这些传统工具的小型化、精细化，且尽可能运用电力操作，适于个体生产。

    尤为重要的是，玉器有赖于艺人的精妙构思、匠心独运和精雕细琢，这样设计制作出来的作品才能个性十足，精彩绝伦。其他如木雕、石雕等雕刻业也与此类似，这是手工业现代化的一个样本。

    ■ 中国近代手工业走出自己的现代化路径

    读+：在您看来，近代手工业的发展进程向现代工业迈进，到了怎样的程度？

    彭南生：手工业虽然行业众多，但就其性质及其所发挥的作用看，它仍然是一个整体，是一种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中间经济，在这个整体中，一部分重要的、与民生关系密切的手工业，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这个过程是曲折的，我们用“半工业化”来描述这个过程。

    形象地讲，假如我们把传统工业看作此岸，把现代工业看作彼岸，“半工业化”就像一条船离开了此岸，正在向彼岸进发，但又没有到达彼岸——它离开了原来的传统工业轨道，处于向现代工业迈进的途中。

    最典型的行业就是在近代中国城乡存在十分广泛的手工织布业。传统的手工织布业使用双手投梭、效率低下的旧式木机，但是由于手工纺纱业效率更低，满足不了旧式木机的原料需求，以至于长期以来旧式木机没有什么改进。但是，近代以来，由于物美价廉的机纱的倾销，旧式木机显得落后了。

    甲午战争后，掀起了一股改良风潮，先是手拉机，后是铁轮织布机相继出现，这种铁轮机起初从国外进口，后来民族机器工业也能仿造，近代城乡手工织布业大量使用。铁轮机不仅把织布业者的双手解放出来，效率大大提高，而且布幅的宽度不再受限，因此，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一些重要的手工织布业区域，如河北高阳、宝坻、定县等，山东潍县，苏北的南通、海门等地，其产品不仅在本地市场上销售，而且在外地市场也广受欢迎。铁轮机已经运用传动装置和机械原理，由于所需体力较大，一般都是男子上机织布，但是，在条件具备的地方，它已经可以用蒸汽机动力或电力直接带动了。在河北高阳等地，也出现了从手工织布作坊转化而来的使用电力的织布厂。

    按照这种势头发展下去，中国织布业完全有可能发展到机器织布阶段。但很可惜，由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和随后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这一进程未能继续。尽管如此，从手工业现代化的角度看，这一未竟的历史进程深深地烙上了“中国式”的痕迹，这就是本土手工业通过技术工艺改良、经营方式变革、管理制度创新等，是完全有可能过渡转化到机器工业生产的。如果说直接从国外引进先进技术设备、创办大型机器工业企业是一条移植型的工业化道路的话，那么，这种借鉴先进工业文明，在技术、制度等方面对本土固有手工业进行改造、转化到机器工业生产方式的路径，就是一条嫁接型的工业化道路。

    读+：西方工业化进程中手工业多被机器生产取代，中国近代手工业呈现“韧性生存”的特点。这种差异折射出我们的手工业现代化发展有着怎样的特点？

    彭南生：工业革命后，英、法、德、美等国先后顺利地完成了工业化，现代工业取代了传统手工业，在近代中国，这一进程却曲折得多，手工业长期存在下来，呈现出“韧性生存”的特质。

    还是以手工织布业为例，在农耕经济时代，手工棉纺织业与农业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千百年来，“男耕女织”的模式没有多少变动，自从外国机器棉纺织业侵入中国以来，这一结构开始松动，手纺纱在机纱的打击下逐渐衰落以至于消失，当人们以为手工织布业也会面临着相同的命运时，它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了。

    难道手织业比机织业更先进吗？当然不是，它之所以有如此韧性，一是庞大的市场容量，短期内机器织布业无法充分满足人们的穿衣需求；二是手纺纱衰落后，手工织布业成为农民家庭经济的重要支撑，农民手织业者不愿也不能轻易放弃；三是手工织布业自身在不断变更。如前所述，手工业者不仅使用机纱织布，而且使用了更加进步的织布机，从手拉机到铁轮机，织布效率成倍增长，如果不是外国侵华势力发动的战争，它很可能率先过渡转化到机器织布业，完成手工织布业的现代化。这一现象的存在说明在落后国家和地区，完全可能走一条与西方国家不一样的现代化路径，工业化没有固定不变的、千篇一律的模式。

    ■ 发扬创新与变革精神，民族特色的产品最有生命力

    读+：新中国的工业化建设走上了一条新道路，有哪些成就和教训？

    彭南生：革命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早期领袖与国家领导人就确立了“工业立国”的经济发展战略，新中国的成立使得中国的工业化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取得了巨大成就，比如：现代工业生产比重大幅提升；建立起了一套完整、自主、门类比较齐全、空间布局比较合理的工业化体系；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成分并存的工业企业体制；工业技术升级明显，装备制造业和高新技术产业比重逐年上升。这些成就都是在克服了巨大困难的情况下取得的，来之不易。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应吸取一些惨痛的教训。首先，工业化过程中的“急躁病”，以“大跃进”为例，为了“赶英超美”，在工业领域，出现了大炼钢铁运动，影响整个工业生产的经济效益。其次，以高投入、高能耗、高污染换来的粗放式增长，造成环境破坏的不可逆性与工业发展的不可持续性。

    读+：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发展的历程伴随着曲折与反复。我们应该从中继承什么？扬弃什么？

    彭南生：中国近现代手工业面临着和传统手工业完全不同的环境，这就是人类已经进入工业化时代。一方面，手工业要承受机器工业的排斥和打击；另一方面，如何充分运用工业化所带来的技术、制度与市场的变化，顺势而为，不断创新和变革，是传统手工业获得新生的重要保障。凡是有所进步的手工业行业，不仅承受了工业化的冲击，而且在不断地寻求改革。

    如果说从中国近现代手工业曲折的历程中继承什么的话，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发扬创新与变革精神，需要抛弃的是形形色色的落后与守旧观念，最值得珍惜的是国家主权的独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上持续地走下去。

    读+：在您看来，手工业在中国式现代化中有着怎样的使命？手工业如何成为中华文化传播新名片？

    彭南生：手工业在中国现代化产业体系中的潜力主要在于文化赋能的经济新动能和它的文化传承意义。中国手工业文明灿烂辉煌，历史悠久，留下了许多技艺精湛的独门绝活，如玉雕、木雕、漆器、景泰蓝、苏绣、徽墨、蜡染等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下来，构成中华文明的重要内容，成为中华文化的宝贵财富和中国工业文明演进的活化石。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人们会越来越欣赏传统工艺品的艺术性与个性化，但这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一要注重传统技艺与现代技术的结合，在现代技术中嵌入传统手工艺。一个成功的例子是东阳木雕尝试将传统技法应用于奢侈品的内饰定制，大大提升了产品的附加值。二要充分利用现代传播手段与营销方式，如利用微视频的网络传播功能讲好非遗故事、开发IP、数字藏品、直播带货等手段，使传统工艺文化和手工业品广泛融入消费市场。三要在乡村振兴与发展中，发挥国家政策的激励作用，促进一乡一艺、一村一品等模式的形成。

    总之，手工业发展要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技术手段相结合，真正具有民族特色的东西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传播力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