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从周
中国园林作为世界园林中不可忽视的东方艺术形态,孕育自古老东方数千年自然地理、人文宗教、艺术哲学等门类,以一种立体而颇为完整的形式全面地表现了中国文化,乃至东方文化的核心精神。
中国古典园林向来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为最高艺术境界,崇尚“妙造自然”,园林文化大家、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陈从周对造园理论、立意、组景、叠山理水、建筑栽植诸方面皆有独到精辟的见解。不仅如此,陈从周还参与了大量实际工程的设计建造,如设计修复了豫园东部、龙华塔、宁波天一阁、如皋水绘园,设计建造了云南楠园等大量园林建筑,并把苏州网师园以“明轩”的形式移建到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文摘】
■ 造园如作诗文,曲折有法
中国园林,名之为“文人园”,它是饶有书卷气的园林艺术。
南北朝以后,士大夫寄情山水,啸傲烟霞,避器烦,寄情赏,既见之于行动,又出之以诗文,园林之筑,应时而生,继以隋唐、两宋、元,直至明清,皆一脉相承。白居易之筑堂庐山,名文传诵;李格非之记洛阳名园,华藻吐纳,故园之筑出于文思,园之存,赖文以传,相辅相成,互为促进。
造园看主人,即园林水平高低,反映了园主之文化水平,自来文人画家颇多名园,因立意构思出于诗文。除了园主本身之外,造园必有清客,所谓清客,其类不一,有文人、画家、笛师、曲师、山师等等,他们相互讨论,相机献谋,为主人共商造园。不但如此,在建成以后,文酒之会,畅聚名流,赋诗品园,还有所拆改。明末张南垣,为王时敏造“乐郊园”,改作者再四,于此可得名园之成,非成于一次也。尤其在晚明更为突出,我曾经说过那时的诗文、书画、戏曲,同是一种思想感情,用不同形式表现而已,思想感情主要指的是什么?一般是指士大夫思想,而士大夫可说皆为文人,敏诗善文,擅画能歌,其所造园无不出之同一意识,以雅为其主要表现手法。
园寓诗文,复再藻饰,有额有联,配以园记题咏,园与诗文合二为一。所以每当人进入中国园林,便有诗情画意之感,如果游者文化修养高,必然能吟出几句好诗来,画家也能画上几笔晚明清逸之笔的园景来。
汤显祖所为《牡丹亭》,而“游园”“拾画”诸折,不仅是戏曲,而且是园林文学,又是教人怎样领会中国园林的精神实质,“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外烟丝醉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其兴游移情之处真曲尽其妙。
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最忌堆砌,最忌错杂,方称佳构。”一言道破,造园与作诗文无异,从诗文中可悟造园法,而园林又能兴游以成诗文。诗文与造园同样要通过构思,所以我说造园一名构园。
■ 重意境忌堆砌,园景虚胜实
中国美学,首重意境,同一意境可以不同形式之艺术手法出之。诗有诗境,词有词境,曲有曲境,画有画境,音乐有音乐境,而造园之高明者,运文学绘画音乐诸境,能以山水花木、池馆亭台组合出之,人临其境,有诗有画,各臻其妙。故“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中国园林,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者,实以诗文造园也。
诗文言空灵,造园忌堆砌,故“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言园景虚胜实,论文学亦极尽空灵。中国园林能于有形之景兴无限之情,反过来又产生不尽之景,觥筹交错,迷离难分,情景交融的中国造园手法。《文心雕龙》所谓“为情而造文”,我说为情而造景。情能生文,亦能生景,其源一也。
造园言“得体”,此二字得假借于文学,文贵有体,园亦如是。“得体”二字,行文与构园消息相通,因此我曾以宋词喻苏州诸园:网师园如晏小山词,清新不落套;留园如吴梦窗词,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而拙政园中部,空灵处如闲云野鹤去来无踪,则姜白石之流了;沧浪亭有若宋诗,恰园仿佛清词,皆能从其境界中揣摩得之。设造园者无诗文基础,则人之灵感又自何来?文体不能混杂,诗词歌赋各据不同情感而成之,决不能以小令引慢为长歌,何种感情,何种内容,成何种文体,皆有其独立性。故郊园、市园、平地园、小麓园,各有其体,亭台楼阁,安排布局,皆须恰如其分,能做到这一点,起码如做文章一样,不讥为“不成体统”了。
总之,中国园林与中国文学,盘根错节,难分难离,我认为研究中国园林,似应先从中国诗文入手,则必求其本,先究其源,然后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如果就园论园,则所解不深。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