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因
又到了一年一度避暑消夏的光景。点开手机,带货卖凉席、藤席的小视频铺天盖地。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年母亲给我送藤席的场景。
那是l988年夏天,父亲出差重庆万县,带回来两床藤条编织的可以折叠的凉席,母亲说,我给荣荣送一床去吧。父亲说,本来就是给荣荣买了一床,但这么热的天,你的腿也不方便(母亲因为照料住院的外婆,在医院滑溜溜的水磨石地板上摔了一跤,导致左腿膝关节骨折,钉了钢钉,创面缝合了14针),去荣荣那里要转两趟公交车,你就不要去了,等哪天洪洪(我大弟)休息,要他送去吧。母亲说没事,带上淼淼(我侄女),早点出门,热不着。
那时我刚刚在红钢城有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父母亲都还没有来过,当然想过来看看,他们的女儿一个人是怎样生活的。
父亲也就没有再劝说母亲。
母亲背了藤席,拄了拐杖,带上5岁的淼淼,早上7时从武昌粮道街出发,中午11时30分才找到我在红钢城23街的门楼。
我家到我供职的《武钢文艺》编辑部,交通十分不便,只有一路厂区电车,坐两站,两头都要步行十几分钟。于是,中午我就不回家,在单位吃快餐,在办公室休息。
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和我侄女就坐在我楼下门前的树荫下等。那一排银杏树,树高不及2米,树冠直径不足1米,那荫凉本来就少得可怜,到正午,就彻底地没有了。
我住5楼,住4楼的张师傅下班回家,活泼的淼淼即刻上前,小嘴叭叭道:伯伯你家好!我姑姑在《武钢文艺》当编辑,《武钢文艺》么样走呀,我们要去找我姑姑,不晓得往哪里走。
张师傅年轻时是一个“文青”,他的女儿也喜欢读报纸杂志什么的,我经常送一些给他家,有时我在楼下给自行车打气,他只要看见了,总是热心地帮我打气,两家的关系处得不错。张师傅听了我侄女的话,就热情地邀请我母亲她们到他家里休息,并从冰箱里取出武钢特有的咸汽水给她们解暑,然后说,你们就在我家里歇一会儿,我去《武钢文艺》编辑部喊郑老师回来。
张师傅骑车顶着正午的毒日头找到《武钢文艺》编辑部,背心都汗湿透了,见到我就急切道:郑老师,快回家,你母亲还有侄女来了,在我家等你呢……
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张师傅真是个好人,你去买个西瓜给他送去吧。我当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没接母亲的话,关上门就埋怨:这么热的天,您家的腿又不方便,到处跑个什么?中暑了怎么办!
母亲也不接我的话,固执地说,你去买个西瓜送张师傅吧!
我一下子发了犟性,连说不买不买就不买。心想,两家关系本来就不错,邻里间相互照应没什么,买个西瓜送去反而见外了。但我没向母亲解释这些。想不到,母亲掏出10元钱放在桌上,态度决绝地说,我腿不方便,拿不动西瓜,你替我买一个送给张师傅!说罢就拄着拐杖走了。
我当时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没有拦下母亲。母亲走了10多分钟,我才跑出去追赶。小巷里车来人往,又哪里觅得到母亲的踪影!
下午把侄女锁家里看电视,我去上班并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母亲没有回家。快下班时,我家以前的老邻居、母亲的老姐妹来了电话,说母亲在她那里。电话那头母亲哭得一塌糊涂,说我读书读到哪里去了,书上讲的“八百买房,千金买邻”的道理懂不懂?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还搞什么写作,当什么作家?
电话那头是母亲伤心至极的抽泣,电话这头是我悔恨不已的泪水。
最终我也没有听母亲的话,买一个西瓜送给张师傅,也没有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只是每年夏天,吃西瓜用凉席的时候,心怀内疚和惭愧,咀嚼并体验母亲的温暖、善良、认真,还有脆弱。
转眼,母亲走了14年了。而母亲给我送的那床可以折叠的藤席,一直陪伴着我,上面有了l0多个补丁。有几次我把它叠起来,抱出去想扔掉它,但走到垃圾箱旁又把它抱了回来。说实在话,就藤席本身而言,它已没有什么使用价值。但它饱含父母的深情,使我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