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家园
■ 紫色精灵
一直难忘观看杰克逊·波洛克的《薰衣草之雾》时所受到的震撼。这幅长达三米、高两米多的油画气势恢宏,给人强烈的压迫感。画面中星罗棋布着各种或粗或细的线条,有的弯曲,有的笔直,那些淡紫、银色、白色、土黄、淡绿的颜色也是相互缠绕、扭结,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暧昧和谐。这幅画采用的是上帝视角,凌乱的野草纵横交错、没有边界,直接铺陈在观众的视野中。更奇特的是,它没有透视空间,前景和后景相互渗透,呈现出一种朦胧、跳跃的不确定感。波洛克描绘的是收获过后的薰衣草地吗?画面上并没有雾的感觉啊?这位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对美的表现确实太抽象了,让人如坠迷雾,这大约也应了画作的题目吧。仔细分辨,画中就没有一株完整的薰衣草,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表现薰衣草的最著名的绘画之一。
那年夏天我去欧洲旅行,特地去普罗旺斯的一个小村看薰衣草。站在明亮的太阳下,说实话,一望无际的紫色花田并没有让我产生惊艳之感。平常在电视里看过太多的薰衣草画面,那种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美感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荡然无存。我在花田里逡巡,那流淌的深紫色让人感到异常沉闷。我想起凡·高在当地生活多年,他为什么没有专门画过薰衣草呢?只是在《星月夜》中,薰衣草和向日葵一起作为视觉元素进入了画面。凡·高将金黄与紫色融入如漩涡般旋转的星空中,营造出一种混合着热烈与忧郁、浪漫与神秘的意境。凡·高是不是也从那无边无际的单一色调中感受到压抑,所以才进行抽象变形,升华了这显得忧郁的色彩呢?
来到伊犁看薰衣草,自然就联想起波洛克和凡·高的画作。假如两位艺术大师也来到霍山县的忘忧谷,将会怎样描绘莽莽天山脚下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呢?他们是否会看见,这花田也链接着圣母玛利亚的洗濯、少年安迪的爱情、紫发女孩与盲眼男孩的美丽童话呢?
走入花田,徘徊在花丛中,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似乎要将我淹没。我蹲下去端详,紫色的小花开得密密匝匝,一簇一簇排列整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摇曳出几分高贵,也摇曳出几分深沉。蚱蜢在脚边振翅,蜜蜂在花穗间飞来飞去,那嗡嗡声在宁静的天宇下被放大,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犹如一曲交响乐正在上演。放眼望去,全是紫色花穗,紫得竟然有些抽象;在更远处的花田之上,隐约可见一层紫色的雾气在风中浮动,那是波洛克曾看见过的雾吗?那是凡·高心中的紫色吗?
我不是画家,但我在忘忧谷花田里看到了画家之所见——那是心灵的独特发现。
在屏息静观之中,我的脑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那眩晕中混合着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愉悦感,随着大地上弥漫的紫色似乎在缓缓升腾——我分明看见一个紫色精灵,闪动着翅膀,从《薰衣草之雾》中飞出,从《星月夜》中飞出,在蓝天白云下恣情翱翔。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也融入了弥天紫色里,被风催动着向那白云萦绕的天山飘飞而去……
■ 果子沟
地球上的万千事物最早都没有名字,直到与人类发生关联,那些山川河流草木才最终获得命名。天山腹地的那些沟壑也是如此,最早也都是无名的。就像碧野在《天山景物记》中所写的:“春天繁花开遍峡谷,秋天果实压满山腰。每当花红果熟,正是鸟雀野兽的乐园。这种野果子沟往往不为人们所发现。”在天山磅礴的怀抱里,像这样的野果子沟何止千百条,但是,其中规模最大、景色最美的一条被命名为“果子沟”,成为后来的游客们流连忘返的打卡点。碧野是这么说的:“其中有这么一条野果子沟,沟里长满野苹果,连绵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苹果花开无人知,秋天,五百里成熟累累的苹果无人采。老苹果树凋枯了,更多的新苹果树茁长起来。多少年来,这条五百里长沟里堆积了几丈厚的野苹果泥。”
这条有了名字的山沟沟,想起来就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当汽车穿行在盘山路上时,漫山遍野的野苹果树连绵不断地闯入眼帘,让人不禁恣意想象那新花绽放的壮阔景象,到了深秋时节,成熟的苹果纷纷落地,发酵后产生的芳香,隔空都让人感到熏然……
当我第三次穿越果子沟时,终于有机会驻足欣赏沟中的初夏盛景。古人形容果子沟“山水之奇媲桂林,崖石之怪胜雁岩”,未免有点夸张过头。这里山峻沟深,甚是雄奇,林木葱茏,自然清新,更有各色花果粲然,堪称灵魂慰藉,何必硬要去与桂林、雁荡之美比高低呢?想起林则徐在日记中所记,“天然画景”“步步引人入胜”,确是言之不虚。
站在松树头观景台上——这里不见一棵松树,为什么叫“松树头”呢——向北可以远眺赛里木湖。这是一个被命名为“祝福”的湖,那一湖蓝色随着天光变幻无穷,在白云的映衬下最是勾魂摄魄。转身向南,正好俯瞰果子沟全貌。满目苍翠顺着山坡滑下,向着沟底奔涌而去,各色小花在草丛中躲躲闪闪,只有风呼啦啦叫着它们的名字。远处的一条钢铁巨龙呈S形穿越山谷,气势磅礴地向崇山峻岭间冲去,那里呼喊出的是现代科技赋予的名字——果子沟大桥。
在山坡上漫步,一束束、一丛丛的野花不时从草丛中跳跃而出,叽叽喳喳往人眼帘里扑。有些野花看上去眼熟,就如自家的孩子叫得出名字,譬如那紫色的叫新疆芍药,白色的是细叶白头翁,蓝色的叫勿忘我,雪白的是银莲花,黄色的叫毛茛。更多的野花则是陌生人家的孩子,一个个扬着可爱的俏脸,可真是不知其名了。我准备打开手机上的“形色”软件进行扫描,这样也许能找到它们的名字。就在这时,同行的一位诗人说,不要用软件了,干脆由我们来给它们命名吧。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中,有一种红色的小花尤其引人注目。它们长得密密匝匝,铺在绿草丛中显得异常明艳。那么,首先给它们取个名字吧?微风轻漾,枝干纤细的小红花颤抖着像在跳集体舞,就叫它会跳舞的小姑娘如何?那种淡绿色的小花,就叫绿衣仙子吧!那种深黄的小花呢?叫染秋。还有那种淡紫色的呢?叫紫鹃——这不是《红楼梦》里的人物吗?
我们一路走一路笑,一路给各种小花取名字。从植物学的角度来说,这些野花可能都已有了名字。可是今天,一群作家、诗人来了,要重新给它们命名。这样的命名固然随心所欲,可是带着生命想象,带着情感和温度。它们是对沉默的唤醒,也是对庸常的擦亮。那一声声热烈的呼唤,唤起的难道不是饱含诗意的神圣新生么?正如果子沟、赛里木……
我多么希望留在果子沟中,往岁月的更深处潜行。我要给那些一代又一代不为人所知的苹果树,还有山杏、核桃、毛柳、山楂树、野巴旦重新命名。当那些被忽略的平凡事物获得语言照亮时,它们有福了,我们也有福了。
■ 石狮
刚走进伊犁将军府的院子,就被两只长相奇怪的石狮子“雷”倒了。说它们奇怪,是因为它们看似狮子又非狮子。我们都熟知狮子的长相,也见惯了情态各异的狮子石雕。北方的石狮造型风格偏威武雄壮,南方的石狮造型更为活泼有趣,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南北石狮都拥有强健的体魄和威猛的外貌,百兽之王的风采尽显于雕琢之间。可是将军府里的这两头石狮,不仅没有一丝王者之气,反而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中国过去没有狮子,直到东汉时期,西域的安息国王给汉朝皇帝献上了第一头狮子。从此,这个异域动物开始在华夏大地上繁衍。它凶猛的性格、强悍的力量和威严的形象,逐渐深入人心。毕竟活狮子在古代很难见到,于是工匠们模仿真实的狮子雕刻出各色石狮,放置于宫廷、府衙、庙宇和私宅门前供人观赏。石狮一般按左雄右雌摆放,端坐着相向而望。雄狮的右前爪总是玩弄着绣球,而雌狮则用左前爪抚摸着幼狮,威严中不乏俏皮。《红楼梦》里的焦大骂贾府后人不成体统,只有门前的那两个石狮子还算“干净”,可见石狮早已成为朱门华府的标配。随着时代的发展,石狮除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之外,渐渐拥有了更多文化意义,成为尊贵、权威和吉祥的象征。故宫里陈列着许多形态各异、雕琢精美的石狮,无不耸峙着皇权的威严,可谓集中国正统石狮文化之大成。但是,天下石狮造型大同小异,看得多了难免会生出审美疲劳。
伊犁将军府的石狮倒是让人耳目一新。那铜铃般的黑眼睛威风凛凛,不过显得过于夸张;咧开的血盆大口似在嗷嗷吼叫,真还流露出几分凶猛。可是,当你去看它头上的羊毛卷卷、耷拉的狗耳朵和兔子尾似的短尾巴时,会觉得滑稽可爱,忍俊不禁。在这边陲之地,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石狮呢?
当地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是,当年沙俄侵犯新疆强占惠远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伊犁的石匠们出于义愤,故意将石狮设计成羊头、狗耳、鱼眼、鹿尾和俄罗斯人的大鼻子,以讥讽来犯之敌。这传说有一定的合理性,表达了伊犁人民深沉的爱国情怀。
毕竟经过了一百多年,这对石狮的具体来历已经不可考。站在石狮面前,我的心中不禁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伊犁地处边地,信息闭塞,当时的石匠们多半没有见过真狮子,只能凭借别人的转述和自己的想象来造型。在他们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石狮文化的束缚,这个“百兽之王”虽然身躯庞大、威猛凶狠,可本性就是顽皮可爱,不过一个超大的玩物而已。于是他们尽情发挥想象,如磋如磨,这对“六不像”就这么诞生了——也成就了一种与主流审美相异的边地美学。也许,还可以进一步想象:如果这对石狮正是摆放在伊犁将军府门前的,那说明这奇特的造型也得到了伊犁将军的认可。当年,大将军围着石狮观看,是不是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呵呵直乐呢?
无论如何,一种融合了端庄、威严与夸张、滑稽的美,就这么雕塑在伊犁的土地上,供后人凭吊和遐想。如今,当我们抚去时光的暗影,走近两只石狮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身上曾染过黄色油漆——那是富贵的颜色。经历了风霜雪雨的侵蚀,那些涂料已然剥落,狮身裸露出本来的灰色质地,更显粗犷和沧桑……突然起风了,庭院里的杨树哗啦啦作响,将军府显得更加静谧。那风似乎从遥远的历史中吹来,吹落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石狮身上,越发烘托出一股子俏皮与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温热的身躯,似乎能感受到深藏于石头里的一颗不羁之心,怦怦地仿佛要迸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