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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8月0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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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母亲的信

    □ 向北

    五十多年来,我仅给母亲写过一封信,也正因为这封信,让我内心常感不安与愧疚,直到如今。

    母亲是一名退休民办教师,现已年近八十,经历了太多人生的风风雨雨,已没有多少牵挂。但唯有一事,母亲总是不曾放下,以致成了她心中的隐痛。

    事情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那一年,我们姐弟三人都到了升学的节点:姐姐参加高考,我参加中考,弟弟小学升初中。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农村与城市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而中考或高考,就是农村孩子跳农门的一条重要途径,那是决定农村孩子命运的一道坎儿。考试结果出来了,姐姐以几分之差落榜了,我超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虽然我们姐弟的考试结果有喜有忧,母亲依然还是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并特意煮了几个鸡蛋奖赏我。

    当年九月,姐姐又背着厚厚的学习资料去了原来的学校,踏上漫漫的复读之路。我则很不情愿地上县城读了中专。

    开学一周后,我突然发现班里又来了一名新同学。一打听,才知道是班上的一名同学与县一中的同学对换了,并且听说,只要我们这边的同学想去一中就读,去多少那边接收多少。

    我心动了。那一晚,我第一次体会了彻夜难眠的滋味,那压抑了很久的大学梦又冒了出来。我翻来覆去,就琢磨一个问题,怎么向母亲提出转学的想法。

    想了一整夜,我仍然没有当面向母亲启齿的勇气。第二天,我怀着特别纠结的心情,写了一封长信,寄给母亲。信里说,我知道家里负担重、压力大,我可以不买新衣服,也可以少吃一顿肉,放假了就回家里帮忙干农活,只是恳请母亲答应,让我转学上一中,考大学。

    信发出去了,有两周的时间,我都是待在学校没回家,因为我不敢面对母亲。

    第三周周末,我十分忐忑地回家了。母亲少有地多做了几个菜。在饭桌上,母亲默默地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我只是埋头吃饭,娘俩许久都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母亲开口了。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谁人不想望子成龙呢?我是担心呀。你爸爸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他老得特别快,还没过五十,头发都白完了。要是你爸有个万一,我不能保证让你们姐弟三都能完成学业呀……”

    母亲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仍旧是一口接一口地扒饭。

    “你爸是孤儿,被人家收养大的。我们家连个有钱的亲戚都没有,要借钱都无处借,到时候你让我咋办呢?”母亲说完这几句,沉默了许久。

    “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吃商品粮的,也算今后的工作有了着落,你能不能替我和你爸担待一阵子,今后我再想办法补偿你?”

    母亲怀着很大的歉意,望着我,充满着忧郁和无奈。

    我的眼泪簌簌地滚了下来,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谈及读高中考大学的事儿。

    第二年,姐姐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邻居们都来祝贺。母亲也显得很高兴,偶尔又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神色。但是我心里明白是为啥。

    又过了几年,弟弟到了中考的阶段,他却说不想上高中。母亲又急又气,三下两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叠了好几层的蓝布包,摊开来,找出一个信封。我心头猛地一紧,我认得,那就是我写给母亲的信。

    “你哥当年想上高中,我们家供不起,现在你有机会上,却不珍惜。你看看,你哥写的这封信!”

    母亲简单的几句话,让弟弟低下了头……

    时间悄悄流逝,一晃我也为人父了。也就在我儿子出生那年,父亲匆匆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在我料理父亲丧事的日子里,心头老是萦绕着母亲那曾经深深忧虑的眼神,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吗?我不禁又想起我写给母亲的那封信。

    后来,我多次见她悄悄地把那信拿出来看,又精心收藏在她的抽屉里。

    ……

    老人说,三十六岁是本命年,还是人生的“结巴树”,多少会遇到一些坎坷。那年,母亲和妻子给我买了许多红颜色的衣服,说能保佑我一切顺利。

    也是在这一年,我恰好符合某个岗位招考的条件。看我在积极备考,母亲反复交代我说:“你啥也别管,一门心思搞好复习,就只当我服侍你参加一场高考吧。”

    在那十来天里,母亲仔细安排了每天的食谱,从早到晚,买菜择菜做菜,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还哼上一两段我儿时听过的小调。

    笔试,然后面试,我成功入围。母亲很开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守着看新闻,生怕漏掉一条信息,时时关注最后的录用结果。

    最终结果出来了,录用了综合成绩排位在我后面的考生。母亲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喃喃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忙着安慰母亲,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您看我只读了个中专,能考赢那么多大学生,您应该高兴才是呢!再说,这个岗位本身有专业优先的要求,人家大学学的专业刚好对口,我真的心悦诚服。

    母亲听了,神情一下子沮丧起来,眼里满是泪花。她缓缓转过身去,撩起衣衫,擦了擦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啊,是我欠你的呀!我一直想还一个愿,还是没有如愿……”

    我顿时自责起来,是我一不小心又触碰到了母亲心底的痛处啊!我一时无语,茫然无措地站在母亲身后,看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满头的白发是如此刺眼。

    再后来,我不断地参加在职学习。每取得一个新的毕业证书,母亲都要将我所有的开支一一算清,然后给我一笔钱,说那是应该由她负担的学费,不能让子女自己掏。

    攥着那一沓沓皱巴巴的带着温度的钞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母亲瘦小的身形和迎风飘飞的银发,还有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重重叠叠,让我心潮久久难平……

    有一次,我试着跟母亲商量说,您把那封信还给我吧。

    母亲的反应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坚决地说,还是她自己保管更好一点。

    我知道,那已是母亲心底的一道难以消退的伤痕,而且是我留给母亲的。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它依然时常让母亲隐隐作痛。

    我很了解我的母亲,在她的性格里,既有随和的一面,也有一种坚韧的执着。

    我想,我应该跟母亲谈谈。

    前些天,我们仨姐弟相约休假,陪母亲去消暑。行至半山腰,遇一翘角亭,木栏四合。大家坐下来歇歇脚,凉风拂面,白云如纱,十分惬意。

    我轻轻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悄悄耳语道:“妈,我们姐弟几个没有给您丢脸吧?”

    母亲先是一愣,侧身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接着又连连点头。

    “妈,您知不知道,这些年里,是您的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了做人要有韧性,受得了颠簸,这是在哪所大学能够学到的呢?”

    母亲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眼眶又开始有些发红,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摩挲……

    终于,我看见她布满沧桑的脸上,渐渐地,渐渐地,绽开了一朵花儿。

    母亲释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