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陈晓彤 杨佳峰 谌达军
8月13日早上6时,林家大湾老村支书林更财拿着扫帚出门,向“林家大湾七四纪念广场”走去。老人已80岁,脚步略微蹒跚,好在他的家与广场相邻,没走几步就到了。
广场中央,一座高17米的青石碑耸立,正面题书“反抗日寇暴行纪念碑”。这是林家大湾最高的建筑。几十年来,林更财几乎每天都到纪念碑四周清扫枯枝落叶。这几天,他出门愈发早,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纪念日就要到了。
86年前,林家大湾遭受了日寇的残暴血洗,74位村民被屠杀,200多间房屋被焚烧,原本安宁丰饶的村庄变成一片焦土。
86年来,林家大湾人多次为先辈修碑,碑身从3米高到17米高,只为让历史不蒙尘,让精神不泯灭。
“日本投降80年了,死难的乡亲们啊,现在国家强大了,我们再也不会遭这样的‘国难’。”清晨的林家大湾一片静谧,农家小院里瓜果满枝,大白鹅悠闲踱步。林更财接着说,“日子越是过得好,我们越是不能忘。”
■ 57年前,村民用铁钉刻下74位先辈的名字
“就在这附近,日本人挖了3个大坑来埋人。”即便已无数次说起这段历史,林更财仍抑制不住愤懑,“有的尸骨被家人后代认领迁走,有的就此掩埋。”
林更财年幼时,这里被修整为稻场,平整开阔。
村民罹难处,每逢清明节,村里村外的长辈会来这里敬香、祭拜,把点燃的香火插在地上。
20世纪60年代,来的人越来越多,村民商量修一座石碑,“让大家有个寄托哀思的地方”。1968年,全村出动,一起用红砖、青砖建了一座3米高的纪念碑,并做了直径8米、高2米的围墙保护。
碑的正面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八个大字,背面是74位罹难村民的名字,由林家大湾惨案目击证人——毕业于黄埔军校21期、后在镇上小学教书的林立培刻写。
林立培之子林更伟向记者说,碑文是父亲用铁钉一笔一画刻上去的。父亲还邀请同事严广发将日寇的暴行画出来,呈现在纪念碑四周。
仓埠街周铺小学校长陈建华还是学生时,就多次跟随老师瞻仰纪念碑。那时的纪念碑比较简单。如今,周铺小学有400多名学生,每年清明节,陈建华都会带学生步行3公里,向纪念碑献花。“这是孩子们身边的历史,是我们必须代代铭记的血泪。” 陈建华说。
获颁“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的林上元和儿子林际平多次回乡。林际平记得,刚回乡时林家大湾到处是平房和泥巴地。纪念碑比人略高,旁边空地上铺着村民晒的稻谷,父亲在石碑上找到了儿时伙伴的名字。
■ “日子只要变好一点,就想把碑修好一点”
1997年,林际平和父亲林上元又一次回到林家大湾,惊讶于家乡的变化:“石碑所在地被扩建成陵园,纪念碑变得高大,四周苍翠一片。”
1996年10月29日,《长江日报》下午版头版刊发消息《周铺镇重建“抗日惨案纪念碑”》。文中写道:“一座‘抗日惨案纪念碑’10月15日在新洲县周铺镇林家大湾竖起。”“今年7月初,在当地政府的倡议下,各方群众自愿捐资6万元,重新修建了这座纪念碑。”
修缮后的纪念碑一侧记录着日寇罪行,另一侧刻着74个名字。纪念碑四周建成陵园式样,74棵松柏环绕,占地480平方米。
仓埠街道墩塘村党支部书记林先敏告诉记者,听说重修纪念碑的消息,村民们主动捐款捐物。修纪念碑的水泥是阳逻水泥厂捐赠的,周围的柏树是武汉市园林局职工捐赠的。“日子只要变好一点,就想把碑修好一点。”林先敏说。
一同“回来”的,还有林际平的爷爷——黄埔军校一期教官林薰南。抗战胜利后,他被派往日本担任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中将顾问,1948年后侨居日本,1982年在东京去世。
“爷爷生前的遗愿,便是将骨灰埋在故乡。他后半生在海外漂泊,终于落叶归根。”林际平说。1997年,爷爷林薰南被葬入林家大湾祖坟,距林家大湾惨案纪念碑仅500米。
也有人未如愿。住在台湾的抗日老战士林财宝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第一批返乡台胞,回到了家乡。此后,每隔两三年他就会回来,祭奠被害的亲属和发小。
“他曾提出,想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桑梓地,和罹难的村民在一起。”同村老人林更银曾多次陪林财宝扫墓,“他说自己当兵就是想为村民报仇,日本投降了,他就该回来了。”
但这个愿望未能实现。林财宝晚年体弱行动不便,再未回乡,1999年在台湾去世。
■ 爷爷的“小米加步枪”和孙子的无人机战队
今年7月底,记者在深圳见到林际平,他说,父亲林上元已102岁高龄,失去行动能力。他想知道现在的林家大湾是什么样子,想给病床上的父亲讲一讲。
记者告诉他,2021年,纪念碑迎来第三次大修,碑身增高至17米,一侧仍记录着日寇暴行,另一侧增刻8个字:“牢记历史,建设祖国”。
近十年来,林家大湾对陵园进行过多次修缮,现已扩建为“林家大湾七四纪念广场”。广场内,一面40余米长的红色浮雕墙上,展现着林家大湾人抗击日寇的故事。
最令人震撼的一幕,是全村老小并肩而立,神色凛然。浮雕墙的结尾处写道:“抗战,其实不是我们走进战争,是战争走进了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战斗。” “人们不能轻视任何一条生命,但是面对丧尽人性的日寇,善良的人们无法逆来顺受苟且偷生,迫不得已只能拔剑而起拼死抗争。”
这份无畏与坚定仍在传承。林思远生于1999年,他的太爷爷林继贵在那场惨案中丧生。林思远记得,每年春节和清明节,村里人都要到田埂上烧纸。有次,他忍不住问:“这里没有坟,为什么要在这里烧?”父母告诉他,惨案发生后,有的被害村民尸首就地掩埋,后人不知道位置,只能凭印象祭奠。
林思远从小立志参军,2018年考入武昌职业学院,成为定向培养军士,2020年进入南部某战区,专攻无人机作战。他曾听爷爷们说,当年抗战靠小米加步枪。而当他进入部队,现代军队的信息化和智能化让他震撼。
几天前,林思远到电影院观看电影《南京照相馆》。看到日军将百姓逼到江边进行集体屠杀的镜头,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想到日寇也曾这样对待我的祖辈,心里非常悲痛,这份屈辱我们不能忘。”现在,日本仍有人在狡辩、否认侵华暴行,令他更加愤慨,“历史将像一盏明灯,提醒我们当自强!”
■ 纪念碑旁,有一座筹备中的纪念馆
走在林家大湾,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整洁清爽,平整的水泥路通向家家户户,屋前停着小车。乡亲们热情直爽,会为记者摘一个大西瓜切开,或者端出早上赶集买的点心。
谈起那段历史,有人会突然提高音量,有人无语凝噎,有人用手抹泪。往事并未随风逝去。
采访到了尾声,林先敏突然问:“你们有没有办法,找到更多关于林家大湾惨案的史料?”我们这才得知,纪念碑旁一间约200平方米的平房,是筹备中的“林家大湾惨案纪念馆”。
“我们都老了,年纪大的八九十岁,第三代也都60多岁了,还想最后做一点事儿。”林先敏说,村里想收集与林家大湾惨案相关的物件,但进展缓慢。为了不让纪念馆空无一物,他们从影视作品中截取日寇屠杀平民百姓的剧照,冲印出来贴在墙上。“老人们看了都说很像,和当年的情景很像。”他说。
“你们能不能在报道中呼吁?请大家帮帮忙,我们一起把纪念馆办起来,把历史留下来。”林先敏对记者说。
本组报道策划、统筹:李皖 谌达军 张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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