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8月1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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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涛,永志不忘

    □ 姜洪

    汛期的长江,江面比平日更宽阔。江水浑黄,湍急有力流着。江上空寂,间有轮船驶过,碎浪拍岸。大堤外,防浪林半淹水中,近水的树干、枝叶浸染泥色水渍,低者仅露出顶叶。一股微腥的清新水汽,迎面扑来。大堤内,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派深绿。背堤而建的民居,屋后菜地各种时蔬生长,篱笆上南瓜、丝瓜怒放黄花。这正应了那句话:河两岸有生命之树。

    《赤壁怀古》写道,“惊涛拍岸”。现在,赤壁正是惊涛拍岸。1998年,农历戊寅年,一场大洪水不期而至。

    当年7月初,我被紧急派赴长江抗洪前线,常驻赤壁长江干堤开展抗洪报道。我每天在长江边、在大堤上走来走去,走在那个最漫长、永志难忘的夏天和秋天。那是我此生和长江与长江大堤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

    那时,我对一切都不太熟悉,要了解西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低气压、西北低槽、低涡切变、降水云团、设防水位、警戒水位、危险水位,还有赤壁干堤重要险段老堵口、八把刀,乃至抗洪抢险和电视新闻报道本身。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电视新闻生涯。

    抗洪前线,真艰苦啊。不管白天黑夜都得出去,一天要拍好几条新闻,最多时一次发回七八条。正值酷热,上一次堤,像从水里捞起,浑身湿透,衬衣口袋里的采访笔记总被浸湿。因为摄像不便戴草帽,脸晒得黑黢黢的,手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新皮老皮深浅错杂。而我们在赤壁干堤抗洪指挥部二楼最西头的住处,正当西晒,闷热不堪。睡不好,吃不下,只能大瓶大瓶饮水维持体能。没有桌子,拍完新闻,拂去席子、枕头上黑压压一层死去的小飞虫,趴在床边写稿。

    在赤壁抗洪前线,我记录了纷繁的景象:烈日下的看守,露夜里的巡查,指挥部里纷至沓来的电话、传真,语气严厉的紧急通知,分外牵动人心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导滤堆、蓄水反压、生死责任状责任牌、战地誓师……也记录了许多掷地有声令人动容的话语,如“严防死守!死保死守!”“人在堤在!水涨堤高!”……

    7月初的赤壁干堤。明月破云而出,堤外波光粼粼,堤坡堤脚灯光点点,稻田草地中,沟渠池塘里,人声此起彼伏,呼唤应和,那是由市直单位突击队和村民组成的查堤专班在仔细巡查护堤。

    7月下旬,随着水位不断攀升,形势开始紧张。那天傍晚,暴风沿江东下,突袭赤壁。霎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随后暴雨如注。电线吹断,江堤上一片漆黑,阵阵闪电短暂照亮夜空。凌晨3时,风息而雨不止,我随指挥长上了堤。大堤笼罩着风雨后的宁静,不时听取蛙声一片,可见巡堤查险的灯光点点。被掀翻吹垮的哨棚,一个个重新挺立堤上。棚子里,值完班的村民们,身着湿透的衣服,盖着湿淋淋的草袋,躺在湿淋淋的稻草上睡熟。他们没有离开哨位半步。这感人情景,促使我拍下以普通人为主角的新闻特写《风雨夜,无归人》。它被放在本台新闻节目头条位置播出。

    还记得老堵口出险的那个惊心之夜。

    月亮在车窗外,浑圆、橙黄。月光洒进车内,随着车身的转弯、颠簸,在座椅上移动。我们正匆匆赶赴赤壁长江干堤老堵口。该堤段出现重大管涌险情。到达现场,抢险已经开始。通往险区的道路上,黑压压涌动着川流不息的人流,抢运砂石的拖拉机“突突”响着,打破夏夜的寂静,大堤上车灯明灭,一直绵延到天边。险区池塘里的管涌群,密密麻麻鼓泡,水冰凉——这是凶险之兆!

    位于长江弯首凸面的老堵口,汛期惊涛拍岸,受冲击力大。这里地质基础差,3—5米黏土覆盖层下,是强透水性沙层,极易发生管涌。新中国成立前,曾经三次溃堤,故原名“老倒口”。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被称为“长江之最”的特大管涌。1998年入汛以来,毫无悬念,险情不断。

    月亮越升越高,月色空明,夜空澄澈。那天,直到凌晨一时许,抢险才结束。我们的车子沙沙驶过静寂无声的大堤,银色月光从前窗照进来。路旁哨棚内,人们都睡熟了,只有八把刀险段,还有村民在昏黄的灯光下抢筑压井台——一个星期以前,被国家防总称为“万里长江第一险”的这里,出现管涌群特大险情,严重威胁着大堤安全。

    当年的采访笔记,保存至今,里面有许多即时的潦草记载。

    7月26日。“阴晴不定。堤上人家。6、7、8组,太平口(村)。淹了三天三夜了,又搬家又防汛。”这是我见到的,村民人在堤上抗洪,家却因为内渍,泡在水里。当地政府组织他们搬到学校、棉花站、堤上。说起家被淹了,许多村民含着热泪。他们为保大家,小家作出了牺牲。

    8月13日,江水涨到一个危险高度,赤壁干堤防指会议上,抗洪者说:“把一生的孽都作了(这辈子没这么辛苦过)。”“总只一个命(无非是把命拼了)。”

    8月21日晚,新一轮洪峰凶猛扑来。水位不断上涨,被泡得松软的堤岸一块块崩落,干群奋力打桩护堤。江水漫堤,突击队舍命扛来数以万计的沙包,筑起子堤,大堤终于安然无恙……

    “洪水猛兽”“水火无情”……只有在1998年,只有面对滔滔激流,才会怵然心惊,真正体会到古人赋予这些词语的内在含义。阴晴不定的天气,起伏不定的水位,忧欢不定的心绪。挥汗如雨的白天,一夕数惊的夜晚。在赤壁长江抗洪前线,我知道了什么叫酷热,什么叫干渴,什么叫疲惫至极,什么叫惊心动魄……一切都永志难忘!

    至今收藏着几页当年的传真:《关于迎战长江第七次洪峰的紧急通知》《长江水情跟踪分析》《电话记录》……字迹已经淡到几乎无法辨认,但惊涛拍岸的那个夏天和秋天,永不湮灭!

    随着抗洪形势日趋严峻,我国军队开始大规模向长江流域集结。7月27日,广州军区空军驻汉高炮某团奉命遂行抗洪抢险任务。一支进驻赤壁,我及时拍发了新闻。另一支兵分嘉鱼。那时谁能想到,仅仅五天后,在惊心动魄的簰洲之夜,一个英雄的名字在漆黑的江水里沉没,从惊涛骇浪上升起,在万古不息的大江中永生——“高建成”,成为那个夏季响彻全国的英雄主义符号!包括他在内的17位烈士,永远定格在九八抗洪史上。关于这支英雄的部队,我后来又拍摄了新闻《英雄之师战赤壁》。战赤壁的部队先后还有:武警咸宁支队、空降兵某部、济南军区某部、广州军区某部……

    书柜里,还有一本自编、油印的小册子,是驻南方步兵某师——前身是一支参加过秋收起义的红军部队——后勤部直政科编,时间是1998年汛后约一个月。它及时记录了该部赴湖北抗洪的日子。

    后勤部分队8月8日奉命赴湖北抗洪抢险,坐闷罐车抵鄂,先后转战武汉、仙桃、潜江。8月19日,他们奉命从潜江转战赤壁。官兵们凌晨2时40分出发,昼夜兼程300余公里,于下午4时到达赤壁古战场。刚下车便接到坚守险区的命令,迅速赶到赤壁干堤老堵口1号、4号险区——最重要的两个险区。后又增守2号、3号险区。在长江第8号洪峰到来之际,官兵们日夜坚守险段,夜晚身着救生衣,和衣而眠,露宿大堤。赤壁干堤红旗闸闸口附近出险,巨大管涌涌口激起一米多高的水柱,官兵们闻警而动,奋不顾身。

    当时,我结识了该部直政科科长尹春芳,小册子中,收有他的《昼夜严防死守老堵口》《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两文与其他官兵的文章,记述了挥师长江、决战洪魔的日子。该部先是借宿柳山湖镇柳山小学,随着新学期开学,奉命撤出学校,搬迁八把刀村,就有了记述军民鱼水情的《赤壁乡亲情》《我们住进老乡家》等文。《女孩卷入激流之后》,讲述了当年9月6日发生在赤壁干堤老堵口险段5号哨所的一个救人故事,三天后,粤东《潮州日报》对此作了报道。赴鄂40天后,9月18日,官兵们凯旋归营。他们应当是参与赤壁长江抗洪时间最长的一支部队。

    在那个夏天和秋天,那些与大洪水殊死搏斗的日日夜夜,人们被召唤出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力量,召唤出内心深处的美好。在那个时节,我们发现英雄,重温伟大,挑战极限,体验坚强。

    我的眼前,又浮现赤壁长江抗洪干群群像。务实而严厉的指挥长,那些日子,他每天徒步长江干堤,实地检查督促,我随他走遍下赤壁八把刀、老堵口、窑湾、大湾和上赤壁太平口、解放闸等险点,还有那些沿江赤壁镇、柳山湖镇和市直各战线、单位抗洪的干群。大堤上的日子,上下同欲,每天战斗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所思所说所做都是抗洪。随处可见的牺牲精神,舍小我保大我,舍局部保全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滔滔江汉,茫茫九派。回望荆楚大地波澜壮阔的抗洪斗争,那是一场与洪魔的生死较量,是无数英雄儿女用热血和汗水铸就的壮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