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我国拥有1.8万余公里大陆海岸线、1.4万余公里岛屿岸线,1万多个海岛星罗棋布,约300万平方公里主张管辖海域,浩瀚辽阔。在智能时代,如何用数字海洋管理,为我国漫长的岸线、散落的海岛、广袤的海域配上“智慧大脑”,让海洋生态监测、海上活动监管、海洋经济发展都更有数、更可控?
近日,江苏海洋大学海洋技术与测绘学院二级教授、江苏省海洋工程技术综合训练中心主任周立主编的国内第一本《数字海洋工程》教材出版。书中,周立教授梳理了数字海洋发展脉络,展现我国在该领域的历程与成就。
《读+》周刊上周专访周立,他介绍:“我们为海洋建立了一个数字孪生的庞大系统,就像给海洋做‘数字分身’。”数字海洋工程为大海构建数字版高精度多维空间信息模型,能够预测海洋动态变化、海洋灾害预警、勘探海洋资源、保护海洋生态等,其最终目的是保障海洋权益与安全,并将海洋数据转化为切实的财富。
周立指出,武汉作为内陆城市,不靠海,但武汉凭借海洋人才、通海区位和船舶制造优势,在海洋遥感数据处理、智能船舶研发与设计制造、航运金融科技等领域发力,为海洋强国建设提供独特的“内陆智慧”和“长江力量”。
■ 一颗药与一片矿,
“数字海洋”改写的深蓝叙事
马里亚纳海沟的深渊里,水下机器人的传感器正悄然记录着深海微生物的代谢信号;数千公里外的实验室中,“问海”海洋AI模型在海量数据中筛选着潜在的抗肿瘤分子。
数字技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遥远的实验室与深邃的海洋紧密相连。它揭开了海洋的神秘面纱,让资源的开发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准和智慧。如今,从一款新药的研制到深海矿产的开采,我们都能够更高效、更智能地完成。
过去,海洋药物研发更像“大海捞针”似的碰运气。科研人员依赖科考船有限的航行采集样本,在实验室里进行漫长的筛选,免疫抗肿瘤海洋多糖类药物的研发往往受限于样本数量与培养条件,耗时数年却可能一无所获。
数字技术让海洋药物研发从“经验摸索”迈入“精准计算”的新时代。
卫星遥感技术能定位富含活性物质的海洋生态区,水下传感网实时监测水温、盐度等影响微生物活性的关键参数,这些数据被源源不断输送至云端数据库。AI模型通过深度学习,可快速匹配多糖分子结构与抗肿瘤靶点的作用机制,将候选化合物筛选周期从数年缩短至数月。
如果说药物研发是对海洋“生命密码”的解读,那么深海采矿便是对海洋“资源密码”的破译。
全球对锰结核、可燃冰等深海矿产的需求日益迫切,但深海环境的高压、黑暗与生态脆弱性,让传统采矿模式既低效又具破坏性——科考船的定点勘探如同“盲人摸象”,贸然开采可能引发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
数字海洋构建的“云勘探与智能采矿”体系,给出了兼顾效率与环保的解决方案。天上的海洋卫星捕捉海底地形异常,水面的无人艇布设声呐阵列,水下机器人携带传感器潜入数千米深海,就连台风眼这样的极端环境也能通过传感网实现观测。这些多维度数据在“数字孪生”系统中构建出精准的深海矿物分布图,科学家可在虚拟环境中模拟开采全过程:计算设备掘进角度、预测生态影响、评估成本风险,待方案最优后再启动实际作业。
从实验室里的药物研发到深海中的资源勘探,数字海洋的价值远不止于技术突破,更在于重构了人类与海洋的相处模式。它让药物研发摆脱了对有限样本的依赖,让资源开采跳出了“先破坏后治理”的怪圈,更让“海洋是人类未来粮仓与药库”的愿景有了落地的技术支撑。
当一颗药的诞生始于AI对海洋数据的解读,当一片矿的开采源于数字模型的精准模拟,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海洋科技的进步,更是人类对海洋从“索取”到“共生”的认知升级。在数字浪潮的推动下,这片深邃的蓝色疆域正逐渐褪去神秘面纱,以更可感、可及、可持续的方式,为人类未来提供无限可能。
■ “数字海洋”的生命力,
在一个个具体的需求中生长出来
江苏海洋大学教授周立投身数字海洋研究这些年,有一个深刻感受,这个行业如同一片正在不断延展的海域——边界广阔,藏着数不清的可能性。
周立早期的工作是与遥感和测绘地理信息打交道,由于21世纪初我国海洋信息建设与人才培养的需要,他一步踏入了数字海洋的疆域。他参与过大大小小的科研项目,重心离不开“数据”二字。
周立在“十三五” “十四五”期间参与了两个国家重大科技专项。一个是海洋科学问题驱动的课题,要破解中尺度涡旋的奥秘,搞明白这种物理海洋过程与台风、全球气候变化之间的关联。他负责的课题,是用数字海洋技术搭建在线虚拟仿真平台,给科研人员提供“看得见、摸得着”的分析工具。为了拿到第一手数据,周立跟着科考船出海,通过观测仪器把海水温度、流速等数据一点点记录下来,再通过模型转化为能解释科学规律的结论。
另一个是防灾减灾领域的项目,聚焦海洋能源设施的安全监测。他和相关科研人员在大海里布设了大量的传感器,织成一张实时数据网。这些原始数据被传回陆地后,经分析建模,最终转化为能源设施的安全预警信息,为海洋能源设施防震减灾和优化设计提供依据。
数字海洋的核心价值,藏在“融合”与“应用”里。说到底,是让数据“活”起来,为不同行业的场景提供智能预测和决策支撑。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有具体的应用场景。没有场景,数字海洋就如同没有锚点的船,再先进的技术也难以落地。
直到现在,周立还保持着一种“找场景”的习惯,总在琢磨哪里还能用上这些技术,哪个领域的需求还没被满足。“数字海洋”的生命力,在一个个具体的需求中慢慢生长出来,最终转化为宝贵财富。
【访谈】
■ 可感可触可预测,海洋产业不再“看天吃饭”
读+:您的新书名为《数字海洋工程》。对普通人而言,海洋是浩瀚而神秘的,“数字海洋”既新颖又有些陌生。能否为我们描绘一下,一个建成后的“数字海洋”是什么样的?
周立:建成后的“数字海洋”绝非静态的蓝色平面或简单的海洋地图,而是一个依托计算机系统与大数据支撑、可交互的动态海洋“数字孪生体”,其形态与功能有以下这些:
它有着直观的可视化呈现。人们打开系统,会看到类似谷歌地图的初始界面,操作时,它像地球仪般灵活——既可以整体俯瞰全球海洋的动态运动状态,不同区域用特定颜色标注温度、风场等信息,直观展现物理现象的强弱;也能自由放大视角,从宏观的大洋环流一路聚焦到具体坐标的一朵浪花,甚至深入马里亚纳海沟,看清从表层到数千米深海的剖面温度变化、水下海山脉的形态。
它承载着全维度的海洋信息与时间维度的追溯能力。在系统中,海洋的物理属性被全面整合:温度、盐度、波浪高度、波浪强度等数据一目了然,连海洋牧场的动态环境信息也能实时展示;更关键的是,呈现的信息不止于当下,还能回溯过去,甚至能提前预测与预报未来。小到一条金鱼、中华白海豚的迁移路径(通过智能标签实时采集数据汇入平台),大到历史上大洋中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能被精准追溯与查看。
它还具备深度的应用与探索价值。借助模型与人工智能技术,人们能穿透海洋表面现象,理解其多维结构与内在关联——比如水下山脉引发的上升流如何将海底养分带至表层,进而形成大洋渔场。同时,它在防灾减灾等实际场景中也能发挥作用,通过模拟海底地震、海啸等现象,为人类提供精准的预报与防范预警。
这样的“数字海洋”,本质是通过工程化、规范化的技术手段,将浩瀚神秘的真实海洋转化为可感知、可探索、可利用的数字载体。
读+: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它像一个为整个海洋世界创建的、实时更新的“数字版高精度分身”?这个“分身”能帮我们做什么以前做不到的事?
周立:可以这样理解,建成后的“数字海洋”确实是整个海洋世界的“数字版高精度分身”——它依托海量观测数据与技术建模,实现了对海洋从表层到深海、从物理环境到生物活动的数字化复刻,且能通过实时数据更新保持与真实海洋的动态同步。
这个“分身”的核心价值,在于突破人类对海洋认知与利用的局限,帮我们完成多类过去难以实现的事。
在海洋管理与科研领域,它打破了“时空与数据壁垒”。过去受限于观测能力,人类对海洋的认知多是碎片化、静态的,而“数字分身”整合了全维度数据与技术,实现了系统性深度探索。早在十几年前,我们通过国家“近海海洋综合调查与评价”专项(简称“908专项”)调查积累的海量数据,搭建的数字海洋系统,已能回溯历史海洋事件、呈现实时状态,更能通过模型预测未来海洋变化。比如借助我国三大系列海洋卫星星座(海洋水色、动力环境、监视监测三类卫星),从监测海洋环境到探测灾害,再到获取海水盐度、重力等深层物理数据,弥补了传统观测的盲区。
依托这个“分身”,科研领域还实现了多项突破:建立全球首个深海海山数字化智能系统,破译南极磷虾基因组图谱,研发“问海”海洋AI模型与“琅琊”海洋大模型,甚至支撑起免疫抗肿瘤海洋多糖类药物的临床研究,这些都远超过去依赖有限样本与经验的研究模式。
同时,它并非单一系统,而是整合了海洋环境保护、资源开发、基础地理信息等子系统的国家级平台,从海洋管理部门到科研机构,能通过它实现数据共享与协同决策,这是过去分散管理模式无法达成的。
举个和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例子,我们吃的海鲜都和海洋“分身”有关。
过去,渔民往往要等捕捞的鱼回港卸货后才能寻找买家,交易价格全凭码头行情,极易因信息不对称遭受损失。如今依托数字海洋构建的网络互联与销售渠道互通平台,渔民在海上捕鱼时就能通过终端实时查询各类鱼的市场价格,根据价格波动灵活选择捕捞品类或提前对接货源需求。这种“捕鱼即知价、产销早衔接”的模式,从源头避免了盲目出海、滞销亏损的问题,让产销链条更高效、收益更稳定。
对于水产养殖户而言,数字海洋技术将“看天吃饭”的高风险养殖模式升级为“知天而作”的精准管理模式。以往养殖户投入百万元养殖虾蟹,却可能因台风、风暴潮等自然灾害导致虾塘绝收,或是因赤潮、海水缺氧等环境问题蒙受损失。现在,水下物联网监测系统与海洋管理部门的实时监测数据无缝衔接,能第一时间捕捉水质变化、污染预警等信息。
不仅如此,人工智能模型与水下机器人的应用更实现了精细化养殖——AI模型能精准计算不同鱼类的生长期,水下机器人实地观测生长状态,据此确定最优饵料投放量,彻底改变了过去依赖经验投喂导致的资源浪费问题。
过去港口调度全凭人工经验,调度员“人盯船”式管理不仅效率低下,还容易因航道判断偏差引发安全事故。如今数字海洋技术支撑的“港口大脑”实现了全自动化控制:计算机系统中的高精度海图清晰呈现航道、航船、装卸设备等全要素信息,数字底盘能为船舶规划精准的深水航道轨迹,既保障了航行安全,又节省了航道开挖的工程成本。
■ 数据读懂海洋,催生蓝色新财富
读+:我们以前都是凭借经验对海洋进行探索的,“数字海洋”让我们借助算法进入了“预测时代”吗?
周立:我觉得你观察得非常准确。“数字海洋”确实把咱们对海洋的探索,从以前全靠经验的时代,带到了用算法说话的“预测时代”。
以前咱们了解海洋,要么靠老渔民的经验,要么靠科考船测的数据,信息零散,还容易滞后,根本没法全面摸清海洋的脾气。现在不一样了,数字海洋能提前算出它接下来的变化。这背后其实是一整套“数据变财富”的流程,跟石油从勘探到变成商品的道理一样。
首先得有数据,这就像开采石油。现在获取海洋数据的方式多了:天上有海洋卫星盯着,海里有浮标、水下机器人、无人艇到处测,连船上都有自动识别系统,能实时传回航向、航速这些信息,还有科考船去南北极这样的远地方勘探,各种数据源源不断地汇总起来。但这些原始数据乱七八糟的,得像提炼石油那样加工处理——先把没用的“杂音”洗掉,再用技术把不同来源的数据整合起来,建个数字模型,也就是之前说的“数字孪生”或者“透明海洋”,最后靠人工智能挖掘出里面的有用信息,这就有了能预测的“算法”。
有了算法,预测就能落地到实实在在的事儿上。比如渔民捕鱼,以前是瞎闯碰运气,现在算法能精准算出哪儿有渔场,省得白跑一趟浪费油;建海上风电,算法能根据海上风速风向、海底地形地貌等数据,算出哪儿选址最稳当、效率最高;还有台风、风暴潮这些灾害,以前难提前预判,现在靠算法能算得准准的,提前预警,减少损失。甚至像保护珊瑚礁、计算海洋能吸收多少二氧化碳帮着减排,还有海上维权、搜救这些事儿,都得靠算法分析数据来提前规划、精准发力。
我国在这方面走得很快。早在2004年,江苏海洋大学就有了海洋信息技术专业,那时候我国开展了近海海洋综合调查与评价,特别缺海洋信息技术的人才。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从国外引进技术,到现在自己研发出了海洋卫星系列、海洋AI模型,还有全球独一份的深海海山智能系统。
现在,小到渔民手机上的渔场预报,大到国家层面的海洋管理、气候分析,都在用算法预测,我们真切地体验到进入海洋探索的“预测时代”了。
读+:在海洋数据的赋能下,是否也会诞生新的经济形态?
周立:在“数字海洋”的赋能下,确实已经有不少新的经济形态在萌芽,这不是传统海洋产业的简单升级,更像是一场深刻的模式变革,核心都是靠数据驱动决策、优化资源,并且实现全球协同,这些新形态跟咱们熟悉的平台经济、共享经济一样,都是数字技术催生的“新物种”。
最典型的一个是“海洋保险科技”。过去的海洋保险特别被动,基本是出了事故才理赔,而且海上取证难,损失多少、该赔多少全靠事后估算,不光效率低,还容易有纠纷,所以很多保险公司都不太愿意做。但有了数字海洋就不一样了,能实现“主动预防+智能理赔”。比如给养殖区或渔船装了物联网设备后,系统能实时监测浪高、水质这些数据,一旦超过安全阈值,会自动触发预警,提醒养殖户或渔民提前做防护,从源头降低风险。另外,理赔过程更方便了。数字底盘能自动抓取灾害数据、损失情况,不用人工去现场勘探,直接生成报告算理赔金额,公平高效。
再举个例子,比如全球航运智能调度。过去的航运调度很单一,未来的智能调度是个“海上航运大脑”。它不是只管单条船,而是管整个航运网络,从港口的装卸、仓储、铁路转运,到船只的航线规划,能实现全流程无缝衔接。
通过数字海洋的气象、水文数据,船舶可以自动避开风浪区;用区块链技术让货物信息、船只位置实时共享,客户能清楚地看到物资在哪艘船上、走哪条路最省钱。这样一来,国际贸易的成本能降不少,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 武汉被赋予了崭新且丰富的“出海口”功能
读+:武汉作为内陆城市,不靠海,在“数字海洋”的框架下,武汉的“出海口”功能被赋予了哪些新内涵?
周立:武汉虽地处内陆,却凭借长江航运中心这一关键定位,被赋予了崭新且丰富的“出海口”功能内涵。
从贸易层面来看,武汉的贸易活动直接对接全球化,其物流网络借助长江与大海相连,采用多路联运模式,形成了一张紧密交织的运输大网。武汉不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物流货物的中转站,在贸易流通环节的数字化、智能化升级,使其成了连接国内外市场的重要节点,具备了对货物运输、信息流通进行高效调配的能力。
从数据汇聚与处理的角度而言,武汉有着成为汇聚长江流域与海洋数据、进行计算与决策的巨大潜力。武汉在长江航运数据的积累上已有深厚基础,若进一步拓展,汇聚全球航运相关数据,有望建设成为服务全球的航运数据中心。
在人才方面,武汉高校云集,科研实力强劲,是人才汇聚的高地。我多次来武汉,感受颇深。武汉大学的遥感学科是全球顶尖学科,连续多年排名世界第一,是中国遥感领域人才培养的摇篮,在国际海洋遥感领域占据重要地位,为海洋相关数据获取提供了坚实的技术人才支撑;武汉理工大学在航运信息化等领域成果斐然,相关研究为智能航运等领域发展助力。众多高校源源不断地为海洋数字领域输送专业人才。同时,武汉还拥有众多数据中心,结合先进的算法与模型,能够对海量的海洋大数据进行高效处理与深度挖掘,为决策提供精准依据。
武汉的船舶制造产业基础雄厚,以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701、719研究所等为代表的企业和研发集团,是我国船舶和海洋高端装备研发的领军力量。在此基础上,结合武汉丰富的人才资源,可加大对智能船舶设计软件的研发投入,开发出更先进、高效且智能化的设计软件。通过模拟船舶在不同海洋环境下的性能,优化船舶设计,提高船舶航行的安全性、经济性与智能化水平,在多个关键数字领域为海洋强国建设提供不可或缺的“内陆智慧”和“长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