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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2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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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的舞台上,读懂黄河与长江

——《水秀·荆楚》观演侧记

    《水秀·荆楚》剧照。

    □ 邓斯博

    9月中旬,我有幸在鼎鼎有名的汉秀剧场观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型杂技剧《水秀·荆楚》。该剧自上演以来,就广受热议,不仅上座率超高,口碑也爆棚。

    如同所有第一次走进这座世界顶尖级剧场的观众一样,71.6米的巨型红灯笼外形,270度的观景区域,机关重重又华丽整饬的舞台……让我新奇不已。当剧场灯光暗下去时,电影般质感的光影特效和充满沉浸感的音乐包裹着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舞台正中央的钢琴师激情澎湃地弹奏一架漂亮的透明钢琴。随着音乐进入高潮,舞台中央涌现出一个巨型水池,琴师和钢琴一起缓缓没入水中。直到他们完全沉入池底,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巨型水池就是汉秀剧场独一无二——储水量相当于4个奥运会标准游泳池的神秘装置。随着观众席上发出阵阵惊叹,《水秀·荆楚》的大剧也正式拉开序幕。

    一个多小时的演出,精彩贯穿始终。直至散场,我心中的震撼仍久久不散。缠绵与刚健、雄阔与奇谲、尖新与包容……这些看似矛盾的词语不断涌现,让我一时难以说清这部作品究竟“好在哪里”。直到得知创排团队来自河南濮阳,我才豁然开朗:这分明是中华文明中最重要的两条河——黄河与长江的精彩对话。是了,当雄浑的黄河遇上灵秀的长江,当中原的厚重对话荆楚的飘逸,一场跨越千年的文明相遇在水幕舞台上,凭借叙事、意象与技巧的三重奏,绚丽绽放。

    《水秀》自2009年首演以来,历经八次改版与升级,已经形成一套成熟而完整的杂技表演体系。这次在汉秀剧场上演的《水秀·荆楚》是创作团队的一次深度文化嫁接,其高明之处在于,它并非将两种文化简单并置,而是将中原文化与荆楚文化进行了有机融合,在叙事层面构建了一个共有的精神空间。

    全剧采用序曲加四幕的结构,以男主人公楚玥与女主人公云兮在奇幻水世界的奇遇为故事主线,讲述了二人的相遇、失散、追寻、重聚的故事。这条线索本身便是一个精巧的隐喻:楚玥之名,带中原玉器之温润坚毅;云兮之称,具楚地辞藻之缥缈浪漫。他们的分离与重逢,恰似黄河与长江,虽各有河道,却共同滋养着中华文明,终将奔流汇合。每一个环节都体现了创作者对荆楚元素的匠心化用。譬如序幕里,当一捧时空之水自天际倾泻而下,光影在水幕上流转幻化,勾勒出时空之门的轮廓。此时虎座鸟架鼓——楚文化极具代表性的乐器和图腾——其低沉嗡鸣穿透迷雾,不仅是指引主人公的鼓点,更似一声从楚地历史深处发出的召唤,瞬间将观众带入一个浩渺奇幻的巫觋时空。在第一幕《梦启》中,身披流光羽翼的精灵在云雾间穿梭、嬉戏,氤氲的水汽将他们的身影衬托得迷离惝恍,其意象源自楚辞《九歌》中“灵之来兮如云”的瑰丽想象。第二幕《追寻》则以“泽生兰苕”“鲛绡缠月”“凌波回雪”“鹤步瑶阙”等极富诗意的动作命名,打造了“云梦蹁跹”的表演段落。演员的身体不再是单纯的技巧承载体,而是化作了吟唱楚辞的字符,以极致的身体语言,再现了《离骚》中香草美人、乘云御龙的瑰丽奇谲世界。第四幕《永恒》中,一座巍峨辉煌的黄鹤楼蜃影自滔天浊浪中拔地而起,旋即幻化为漫天闪耀的凤羽;而男主角胸中不屈的意志则外化为一条鳞甲灼灼的银色蛟龙,与黑暗力量搏击。黄鹤楼、九头鸟、蛟龙,这些深植于荆楚神话与地理的标志性符号,被巧妙地编织进剧情的高潮,完成了从地理意象到精神图腾的升华。

    濮阳位于黄河下游,先民常年需要与黄河水患搏斗,进行筑堤、堵口、抢险等繁重体力劳动。这种高强度的劳动,锤炼了人们非凡的体力、耐力、平衡能力和协作精神。这些身体能力,恰恰是杂技艺术中最核心的要素(如力量、扛鼎、高空平衡、叠罗汉等),基于这些因素,濮阳杂技逐渐发展起来并形成了独特风格,被誉为“中国杂技之乡”。濮阳杂技尤擅“硬功”(如“蹬技”“力量”“爬杆”等)和“高空节目”(如“空中飞人”“绸吊”“飞杠”等),体现了黄河文化的雄浑、厚重与豪迈。在《水秀·荆楚》中,这份力量之美并未因融入楚韵而削弱,反而在与荆楚之“灵”的对话中,获得了新的美学张力。

    剧中最为动人的段落之一,是第二幕的“绸吊”表演。云兮与楚玥被迫分离,她对楚玥无尽的相思化作手中绵长的绸带。聚光灯下,柔软的绸缎从天而降,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与星光,带着云兮翩然飞舞。云兮以高超的“绸吊”技巧,演绎着如泣如诉,热烈缠绵的相思之情。身着白纱的云兮被布满星光的深蓝色背景衬托得超凡出尘,翩若惊鸿。而一曲《凤求凰》的古曲,更是将这段坚贞不渝的爱情渲染得如梦似幻,感人肺腑。这不仅是对“单绸”这一传统杂技技巧的展示,更是在“力”的支撑下,极致化地呈现出“柔”与“情”。演员的身体于此成了抒情的诗笔,将一段生死不渝的爱情书写于天地之间。此间的情节、场景、舞台设计与音乐效果都是剧场化的表达。体现了现代杂技由“技术”展示向“戏剧”呈现的转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第四幕的“浪桥飞人”。演员们在翻腾的浪桥间飞跃、抛接,其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惊险的爆发力,是黄河精神中攻坚克难、百折不挠的生动写照。尤其令人动容的是剧中匠心独具的“失误”设计:演员一次次从高空坠落安全网,又一次次喘息着攀回原位再度挑战。这瞬间的“不完美”,非但没有折损表演的完整性,反而以一种戏剧性的“真实”,将杂技艺术超越人类生理极限所蕴含的崇高感与悲壮感彻底释放,令观众在提心吊胆的共情中,深刻领悟到这份壮美背后所承载的文明重量与生命毅力。

    剧作在整体结构上亦着力构建刚柔并济的审美体验。“27.5米云端跳水”的决绝冲击与水下芭蕾的婉转游龙形成对位;浪桥特技的集体协作与绸吊的个体抒情彼此映照。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安排,恰是江河文明内在品格——雄浑与灵秀、集体与个体、坚韧与浪漫——在美学形式上的完美统一。

    《水秀·荆楚》的卓越之处,在于它并未停留在技艺展演或情节铺陈的表层,而是以水为魂,以技为骨,完成了一场从形式到内核的中华文化深度对话。它让我们看到,黄河的雄浑为长江的灵秀注入了刚健的骨力,长江的飘逸则为黄河的厚重晕染出流动的神韵。这两种美学传统,并非彼此覆盖或简单叠加,而是在水的舞台上相融相生、各美其美,最终美美与共。这正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生动写照——它既包容地域的独特性,又升华出共同的精神认同。《水秀·荆楚》以一场视听盛宴,向我们诠释了中华文化多元统一的永恒魅力:它源于地域,却超越地域;它始于传统,却照亮未来。

    (作者系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武汉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