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10月1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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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聘 “丑娃”

    车益记茶庄,汉口老字号茶庄,曾经与谦祥益、叶开泰、汪玉霞共誉为汉正街四大名店。此画由毕心望、黄河清、何祚欢三位艺术家联合创作。

    □ 何祚欢

    何祚欢:著名汉派评书表演艺术家,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湖北评书代表性传承人,国家一级演员,2022年当选“中国非遗年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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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汉正街,老人们说它曾是汉口的“门面”,五百年的商业街,替武汉挣足了面子。

    也有人说,它毕竟老了,有了垂暮之态。

    其实,我们身边的事物乃至人们的精气神,哪里不是老中有新,新中有老,“夹缠不清”?

    最近这些年,我们少不了到汉正街走动走动,常常会发现今天汉正街人身上有些老汉正街那褪不去的影子:

    生意垮了杆,躲在巷子口啃着烧饼从头再来的老总;生意越好越把胸朝后挺的经理;争吵中仗义执言的贩夫走卒;危难时挺身救人的引车卖浆者……

    我在汉正街生活了30年,左邻右舍既有富贵人家,也有普通百姓。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存状态,从我眼前晃着晃着晃到了我心底。如今老了老了,却觉得它们是我的财富!

    我轻轻地击破岁月的“闷葫芦”(旧日孩子们的攒钱罐),清理我少时的“积累”。

    我亲爱的武汉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逐步地将它献给你们。别嫌它不丰富,哪怕它只是武汉的一个“角角”,但少了这只“角角”,总还是差点么事唦。

    (何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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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正街有一家茶叶铺,开张不到半年就关了门,做垮了。因为门面所在的地段好,前脚关门倒灶,后脚就有人要了。这个门面在汉正街的中段,能在这一段做生意的,都是有点判断力的生意人。大家都觉得,这个接人家的“窝子”做生意的老板来得太急了,一般人承租门面都是先来谈一次,缓几天再来谈,反复多次,把价钱“熬”下来算数。而这个老板却是忙得火烧屁股样地来谈了两回,就把门面顶下来了。

    于是大家就猜,这个老板是个什么来头?

    有人说:不急,慢慢看吧。这个铺面是卖茶叶卖垮的,假若接手的还是卖茶叶,那就毫无疑问地是个外行。

    这话还真说中了,接下来的生意,真是开茶庄,“一壶春”茶庄。茶庄不就是卖茶叶的么?

    人们又猜呀,这铺子不简单,要么,老板是个高人,要么是他带来的店员、管事当中有高人。

    左邻右舍认认真真盯着进进出出的人,看了上十天,倒把自己看糊涂了,这进进出出为新铺子开张做准备工作的,还是从前把铺子做垮了的那帮人:管事先生、作坊老大、店员、学徒、大师傅,一个都没换。

    闹了半天只换了个老板!

    一 

    一颗老鼠屎能辣眼睛

    老板叫顾长亭,从小在包了金裹了银的环境下长大,读了不少书才去学做海味生意。直到某一天觉得茶叶生意好玩、干净、茶叶商人雅致。就另筹了一笔钱,顶下了这门面,再开家茶庄玩玩。

    这个顾长亭平生兴趣广泛,喜好交游,在大汉口各行各业都有朋友。茶叶行业当中就有他的棋友、球友、诗画朋友、戏迷朋友。改行做茶叶,就得了这班“玩”友们不少指点。他自己做生意当老板多年,当然懂得,接别人的“窝子”做生意,应该是带着自己的人马,连房子带人全盘“改天换地”。但转念一想,我做生意不外行,那是做海味不外行,我带一班人,也只能带海味行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将从前的原班人马留下来,用着看,用着换。

    这个顾长亭大约是在“用着看”的时候用了心,十多天工夫看出了不少毛病,并且发现致命的问题就在管事的蔡先生和他亲侄子蔡仁杰身上!

    在全店人员各尽职守忙各人的时候,作为总领全局的管事蔡先生应该是“稳坐中军帐”,答疑解惑、补空补漏,但他没有。他守在二楼制茶作坊里,不是清理制茶工具就是跟他侄子蔡仁杰讲制茶,或者干脆盘茶叶,像个尽心尽力的作坊老大。而本该做这一切的蔡仁杰却像个学徒,跟在他身边,听他讲,看他做,几乎无所措手足。

    这个场面重复多了,顾长亭难免心下生疑。

    蔡仁杰会不会制货手艺?

    蔡管事是茶叶业的老管事,难道老了老了,倒带了一个“吃空额”的了?蔡仁杰是他亲侄儿啊!

    转眼就是半个月了,蔡管事还是不慌不忙,把天大的事丢着不管。一心关在楼上给他侄儿办训练班。顾长亭忍不住了,一大早进了铺子直奔二楼作坊,直接怼到这对叔侄面前。

    顾长亭眼光逼视着蔡仁杰:“小蔡先生!”

    蔡仁杰慌忙站起身,脸对脸地应声:“唉!”

    这个“开口音”把口张得太开了,顿时一股蕴藏弥久的秽气杂气喷薄而出,差点把顾长亭熏昏了!

    顾长亭好容易忍住吐的冲动跟他说:“你是收拾货的师傅,你把这些制货的家业给我讲下子,我先认个门。”

    蔡管事一听慌了,他晓得他侄儿上不了这个阵!

    茶叶业同仁都晓得,蔡先生父母去世得早,亏了兄嫂的仁德、贤惠,他才得以成人。为报这份恩情,他在哥哥病危、临终托孤之际,答应好好照看哥哥的独生子蔡仁杰。打那以后,他从学徒到店员,到作坊师傅,每月的工钱都是分成两份带回家,自己家和哥哥家一样的多。他当管事以后,就把蔡仁杰带在身边,从学徒到满师当店员以后一直如此。他以为有自己的照看,侄儿不论是强是弱,总有个饭碗在手。谁知他当管事之前那几年,寡嫂溺爱过度,侄子上学逃课,做事躲懒,已经有许多坏毛病了。到十二三岁出门学徒时身边还有至亲照看着,那些坏毛病就灭不下来了。以至于当了店员,成亲立家了,还只能靠着叔叔的老面子给叔叔当“搭头”,叔叔到哪家茶庄当管事,他就跟去站柜台。这次老铺子倒台,筹备新铺子开张,蔡先生不晓得脑壳里搭错了哪根筋,竟乘机将原来的作坊老大推荐到另一家茶庄去当管事,把蔡仁杰扶到了作坊老大的位置上了!

    蔡先生平生朋友不多,但顾长亭是汉口商界有一号的人物,早已闻名,曾经见面,但无由交往,印象里觉得他有钱、爱玩,朋友多,做茶庄不过是眼睛痒,外行闹着玩。于是先给侄子安排好位置,再一步步调教他。

    谁知外行老板有他的笨法子,他不懂,他向你请教!

    蔡先生想:你来得也太快了,你得让我教了再说啊。情急之下慌忙说:“不行不行,他言语短,讲不清白,让我来讲!”转脸吩咐蔡仁杰:“仁杰,你到对门浣花轩文具店去把我们订的纸拿回来。”

    “慢!”顾长亭提高声调喊的这一个字,带了几分严厉,凑过来的员工都感觉到了压力:“蔡先生,您家是茶叶业的老方家、老管事,我和你们初次相处,我要求每个员工做的都是他职分以内的事,是带了点考察的意思,你是懂的!你这时候把他支出门去干杂活,我就会多心了:蔡仁杰是不是不会制货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以蔡先生在业内的地位,这当众的训斥是不是过于严厉?但凭现场的气氛,就晓得这样做一下起到了“讲规矩”“紧螺丝”的作用。便将语气转缓:“小蔡先生言语短,那就让他准备一下,练习一下。他拿的‘收拾货’的钱,该他做的事就一定要由他做。过两天我是一定要听他讲,看他做的。”

    然后对大家一挥手:“各忙各的去吧。”

    偷眼一看,两位学徒同时伸出舌头,互相做了个鬼脸就抢先下楼去了。

    顾长亭心里一动,到街上走了一小会儿,带了一包薄荷糖回来了。

    这是当年特别受欢迎的一种糖果,薄荷味,直接用白糖熬成白沙沙的大白板板,白板板上画着四方连续的小方格,每格像一枚小邮票大小,卖一分钱。含到嘴里满嘴是薄荷香,又特别容易化,大人小孩都喜欢。

    吃晚饭前,趁大家围坐桌前的机会,顾长亭说:“我买了一点薄荷糖,给大家吃的,每个人分六块。凑个口彩:六六大顺。小蔡先生,你给大家发一下。”

    蔡仁杰这个反应不慢,接过手立马分好,也只有他一个人是忙不赢等不及地掰了一块塞进了嘴。莫看它小小的,整个方块横在腮帮子上,实在是不雅观。顾长亭视而不见,他只是借糖缓和气氛,接着讲规矩。

    “小蔡,这糖好吃吧?含着它,跟人说话满嘴都是香的。等我们铺子放假,你回家见老婆的时候就多带几块,和她说话含着糖说!”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不管几香的东西,吃进去少停留一下是香的,要是吃进嘴四五个小时不洗口,它就会闷臭!伙计们,我说这些做么事?因为我们是卖茶叶的,如果我们一开口满嘴臭,完了!我们茶叶鬼才敢买!”

    这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人便笑指别人,然后拿手在鼻子边扇风,意思是:嗯,你的嘴好臭!

    顾长亭接着说:“人吃了五谷六米,嘴里怎样才能不留臭味呢?勤洗口啊。买把牙刷要得了几个钱?牙膏贵了,用牙粉一样好啊。我们茶叶铺,卖进口的东西,我们嘴里一定要干净,我们要管各位洗口的事,薄荷糖不是白把你们吃的!”再往下说就严厉了:“现在我们记一下,看是不是都注意这件事了。”

    首当其冲是问管事蔡先生:“蔡先生,有牙刷吧?”

    蔡先生:“有!”

    “小蔡先生?”

    蔡仁杰说:“我用我叔叔的。”

    顾长亭哭笑不得:“混账!你的牙齿长到你叔叔嘴里去了?”转脸对兼带管账的店员李先生说:“李先生记下来,给小蔡买牙刷一把,牙粉一包。”

    李先生一边应声拿纸笔记录,一边自报:“我都有。”另一位先生和大师傅也说有。两个学徒都觉得难为情,连连解释:“我们每天都是用洗脸袱子在嘴里搅得干干净净上柜台的……”

    顾长亭说:“李先生,给他们各买一把牙刷,一包牙粉。”接下来说得更细:“他们是学徒,每月老板只包吃饭,发两块零花钱还是我们茶叶业变通出来的规矩。今天我们再变一下,从下月起,他们每月再加五角钱。为小蔡先生代买牙刷牙粉的钱是店里代垫的,下月关饷要扣回。因为他是作坊老大,工钱仅在蔡管事之下,他应该把自己收拾干净。”

    再看蔡仁杰,铁青着脸跟老板讲客气:“不用买不用买,我用叔叔的牙刷用惯了……”

    这一下把个坐不宁站不安的蔡管事惹毛了,起身骂道:“放屁!都结亲讨老婆的人了,还一个钱都舍不得花,百把年不洗一回口,张嘴说话满嘴臭,像个茅厕!就是这样的臭嘴,总是偷着用我的牙刷。你说是一样的一样的,你用一回我就把它丢了你晓不晓得?”

    蔡仁杰觉得丢面子也急了:“叔叔,你非要把我的面子丢光啊?你是我的亲叔叔啊!”

    蔡先生说:“你还晓得我是你的亲叔叔?你顾到我的面子了吗?莫说我,今天顾先生一直在顾你面子,可是你给脸不要脸怎么办?李先生,照顾先生定的规矩办,蔡仁杰牙刷照买钱照扣!”

    吃晚饭时,顾长亭饮食无味,觉得特别累。他接手这个店时,向茶叶业的朋友们打听过蔡先生,听到的介绍可都是夸奖的:“老方家”呀,“好管事”啊,没想到老先生闷声不响地把侄子带在身边“吃空额”!这一对叔侄,“双马盘巢”“兵临九宫”,顾长亭怎样应招?

    顾长亭想,不管哪一招,换掉蔡仁杰是肯定的。“收拾货”看起来是个不在头不在尾的职位,但它是关乎一家茶庄生死的职位,手艺差一点的师傅都站不长久,更何况一个彻底的外行!顾长亭发现问题之后犹豫不决地给蔡仁杰留面子,顾忌的就是蔡管事。他希望不要因为换掉蔡仁杰而得罪蔡管事,那最平和的方案就是给蔡仁杰换个位置,离开作坊,或上前站柜台,或下后打杂。

    他需要有人给他支招。

    放下碗他就出门直奔“云鹤轩”茶庄。他要去请教“云鹤轩”老板徐继文。

    二 

    “贵果子”取贱名

    徐继文是茶叶业老板当中的翘楚,有手艺,有眼光,会盘人,会处世,也会带徒弟,他早年直接带出的五个徒弟个个有板眼。武汉话把有板眼的人叫“狠人”。他和最前面的三个徒弟加在一起,被同行列为“四大狠人”。

    顾长亭和徐继文都是足球迷,由一起看球到偶尔打球,接着就变成朋友,他筹备开“一壶春”茶庄时没少向徐先生求计,他那用人之计,“留下原班人马,用着看,用着换”,就是在徐先生的启发下确定下来的。如今“看”出了必“换”之人,不找徐先生找谁!更何况徐先生门下五大弟子中有一位辞工不久,正在空档赋闲之时,而且正住在“云鹤轩”。顾长亭在心里已经有一个很“不讲道理”的主意:“这人就归我用了!”

    入夏了,天就长,晚饭后街上的铺面正是上生意的时候。“云鹤轩”是大茶庄,从来都是吃罢晚饭,不管天黑没黑净,早早就亮了灯,门灯、橱窗灯、霓虹灯、招牌灯,统统打开,搞得铺子门口连带隔壁三家都像老唱本说的,“灯光照耀如白昼”。顾长亭一脚进门,一铺子的人都大合唱似的“开了叫”:“顾先生好!”“顾叔叔好!”

    招呼声中,老板徐先生从柜台后边第二进“客堂”里迎出来,抱拳拱手:“长亭,幸会幸会!店堂正上生意,太热闹了,我们到楼上坐。”

    上二楼朝后走,出了一座门是一方宽大的平台,是第三进房子的屋顶平台。因为大,就在靠左侧的小半边另升四堵墙搭了一间房,房顶也是平顶,也可以当平台用。

    小房的门虚掩着,他们上来的脚步轻,屋里的人没觉出来,正哼着的戏一点没受影响:

    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

    我也曾征过了南北西东……

    顾长亭一听满脸开花:他听出了这是谁,而他想找的正是此人,徐先生恰恰又带他来见此人,他忍不住夸徐先生,“徐公神机妙算!”

    原来,徐先生亲传的“五大弟子”,前三位职业技能高超,又各有所长,是同行公认的“狠人”,后两位则因为有本事且办事不随大流,被视为“怪人”。正哼戏的这位,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徐先生“五大弟子”中的老幺,父母赐的名字叫刘丑,因为他属牛,小名丑娃。迷上京剧后自取的名字叫刘森峰,茶叶业的老人都叫他丑娃。

    这“五大弟子”是徐先生初当老板时开始带的,带到丑娃满师时他又渐显老态,再进的学徒就由徒弟们带了,泛称“云鹤轩弟子”,实际是徒孙了。

    这位刘丑被称为怪人,确有他的怪处。

    首先他不是因为家道贫寒才离开汉川到汉口学徒的。他家道殷实,5岁读私塾读到13岁,直读得私塾先生招架不住,到他爹娘面前说了实话:“您家的伢再读下去,我就拿不出东西教他了!”老两口这才带着他下汉口,见世面,找学校。因为以他的年龄13岁应该读中学了,而他家附近只有“初小”和“中小”。县城虽有中学一所,但离家反而比下汉口还不方便。于是带了他到汉口找学校。

    在汉口亲戚家住了几天,问了几所学校,看了茶叶铺窨制花茶的大忙场面,看了几晚上的汉戏、京戏,刘丑爹娘还在主意未定的时候,他却找了一家茶馆,把老两口带到那里去,躲开旁人,和父母谈条件:书是不再读了,我就在汉口留下来,要么送我到茶叶铺学生意,将来当个制货的师傅;要么让我去学戏。一个十二三岁的伢,硬是不哭不闹,和爹娘讲讲讲,硬逼得爹娘找亲戚托朋友,把他送进了“云鹤轩”!

    初进“云鹤轩”时他就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徒弟伢”,而像个手脚勤快、见事抢事做的先生,从管事到作坊师傅都愿意手把手地教他。只是家里没让他去学戏,让他落了“病根”——迷戏。但他迷戏不误事,茶叶铺哪个位置上的事都可以做得漂漂亮亮,让人无话可说。只是人一晃就长大了,误了他该成婚时没成婚,十八误到二十五,还是一个“王老五”。如今年近三十,从在师父的“云鹤轩”做了作坊老大“收拾货”以后,就一直辗转各大茶庄“收拾货”,人家拿着管事先生的钱请他都不干那一职。

    问起原因时他的回答是:耽误看戏!

    他和顾长亭是戏迷朋友,深入一点的解释还只有顾长亭一人听到过:“当了管事,因职责所系,陪不喜欢的人看戏,看不喜欢看的戏,你都要去。难过不?”

    他什么戏都爱,尤其迷京剧老生戏。所以把杨派老生杨宝森的“森”字,和麟派老生陈鹤峰的“峰”字放到一起做了自己的名字,叫作“刘森峰”。

    现在这位“刘森峰”先生独处之时,哼的正是杨派名剧《洪洋洞》的那段“二黄原板”,又恰恰被同是戏迷的顾长亭听到,顾长亭兴奋不已,推门进去,管他是不是该叫“好”的节骨眼,就叫了一声“好”——

    两个戏迷相向而立,握手之际都不忘互相躬身为礼。

    这间房从一开始就是为单人居住而搭建的,小。所以主人的一切物件都得靠墙摆放。对着房门的这面墙边是一张单人床,左边的墙被床头一靠,剩下的就只有一半,仅靠得进一张窄窄的椅子和茶几。另一张椅子就只好和床对面(就是进门的那一面)墙边的小书桌配对。

    丑娃将顾长亭安排在靠茶几的椅子上落座。再将书桌边的椅子车一下身,斜对茶几和另一张椅子相望,让师父徐继文落座陪客。他自己坐在床边陪话。

    顾长亭一落座,就看到正对着的那面墙上,赫然挂着一把京胡。

    与之呼应的,是进门这面墙边书桌上的拥挤:墨盒开着,笔搁在笔山上,八行纸上是写了一半的文字。书桌左边档头立着一个三层小书架,满满当当,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靠里还打开放着一本书,扉页上几个字够大,“闲情偶寄”。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小相框,裱着他自书的一幅行楷:“业无幸成,功无虚牝。”在它的右上方,还有一方略小的相框,将他所崇拜的京剧名家杨宝森和陈鹤峰的两张单人便装照框在了一起。

    这哪像茶叶行业作坊老大的卧房,倒像一位梨园名角儿的住处。

    顾长亭忍不住把这观感说出来了,因为他担心丑娃年轻人心性,不务正业,耽误做生意:

    “丑娃,当初没学成戏,心有不甘啊!”

    丑娃摇摇头:“顾先生,我是活明白了,才敢把我的所喜所好、自警自励都放在我的日常之中!天下万事,形虽各异,理却相同。世上人听戏、喝茶都是为的消闲、好玩,打发时光,可我们做茶的工匠,唱戏的艺人、伶工,谁不是战战兢兢,三个六月两个冬地苦练苦熬,才赚得回各人的那口饭?”

    顾长亭一听就放心了,这个一向心里敞亮的年轻人,还是敞亮如常,开通如常,便还像从前和他交往时一样,直奔主题。

    “丑娃,我那个‘一壶春’茶庄在准备开张,你晓得吧?”

    “嗯,听师父跟我说过。”

    “好,那就依你之所见所学,说一说它会遇到什么事,需要做好什么事?”

    丑娃又起身一躬说:“按常理,在二位前辈面前,还轮不到我来议论‘一壶春’的各项事宜。但我晓得先生这一问并非寻常之问,而是对晚辈的考察,那我就知无不言了。”

    顾长亭说:“嗨,何必过于拘礼!你我一同观剧时,哪次不是悲切处同饮泣,愤怒时同切齿?何曾顾及过常礼,顾及过辈分、名位?赤心相交,当歌则歌,当哭则哭!”

    丑娃起身再一躬,当真直言不讳了:“先生,您驾接过手的这一队人马,要出毛病只会出在蔡管事和他侄儿蔡仁杰身上。我就没想到,蔡先生一生惟勤谨,怎么会把一个没摸过火炕的生手派去收拾货?过几天制花茶,一打苞、一窨花、一关堆,三分钟就会漏了底呀!”

    顾长亭说:“哪里会等到制花茶!刚才我让蔡仁杰把制茶的家业讲给我听一下,蔡先生慌忙就把这事往他身上揽!”接着把刚才让他起疑的事说了一遍。

    谁知丑娃听了却面露喜色:“先生,恭喜恭喜!适才你所遇到的一切,是人工设计都设计不出来的一场‘序幕’!既然序幕已上演,我们接着朝下演就不难了。只不过它的关窍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顾长亭说:“说出来,须接受时必定接受!”

    “两个字:无情!”

    “无情?”

    “对。蔡家叔侄之事,业内有点资历的人都晓得。其间的好坏成败,无一离得开这个情字!”

    丑娃的师父徐先生进门后一直没怎么开口,听到这里晓得是到了关键处,他怕徒弟讲客气,就开口给这伢鼓了一把劲:“嗯,照直说,莫客气!”

    丑娃说:“蔡为的接受他哥哥临危托孤,当了管事以后就一直把侄子带在身边,从学徒到帮师,到当上店员先生,一直扶持帮衬,甚至为他做错事出头遮盖。为的何来?为的报答兄嫂的情义。茶叶业的同行们呢……”

    说到这里被顾长亭把话头抢过去了。顾长亭多聪明的人,听明白了丑娃的意思,就干脆自己“答题”算了:

    “茶叶业同仁顾念蔡先生资格老、手艺好、人厚道,为了兄弟情义而帮侄子谋个饭碗,也都来成全。”

    “看起来都是在成全蔡先生的情义,就没想到蔡仁杰离家学徒之际和别的学徒一样,都只有十二三岁,都是夹磨怀里的娇娇宝宝‘下陡坎子’,一下子站到柜台里去伺候天下人,正是要灭一灭娇气的时候。他因为有叔叔和前辈们的遮挡,该挨的打没挨过,该受的夹磨没受到,脾气没灭下来,他就成不了个生意人哪!”

    丑娃连连点头,接过来说:“我说的无情,是要让蔡仁杰亲眼看到生意场的规矩无情,坏了这个规矩,他叔叔的面子莫说保不了他,连他叔叔自己也难保当众被打脸!”

    说到这里觉得不对:顾先生、徐先生都不声不响地皱着眉,看样子还是对“蔡先生被打脸”有顾虑,不舒服。丑娃暗自庆幸刚才把“无情”摆在前头起了作用,便朗声接下去:

    “这回蔡先生被打脸也许免不了,但他在他嫂子面前,在蔡家族中人面前就算有了个好交代的理由。在同行面前丢一回面子,却捡回了老管事执事的硬气!失一得二,蔡先生不赔本!”

    顾长亭转过筋来了,他丢开了这话题,嘻嘻笑着问丑娃:“丑娃呀,我们‘一壶春’开张在即,你跟我找个收拾货的来呀!”

    徐继文先生不是七老八十的爹爹,也不是未老先衰的冬烘先生,他也反应过来了,立即替徒弟作了主:“‘一壶春’开张急需用人,丑娃辞工赋闲正好在家,这个忙不帮我都饶不过他!工钱随意。但是说定只帮三年,三年内给你带一个收拾货的来替代他——你们是一起听戏的朋友,有事帮忙该出全力,帮完了还做朋友,永远不变成东家伙计!”

    将一切世事看通透,帮朋友却不让人欠他的情债,天下到哪里去寻这种“情到礼周”?但这点领悟用得着说白吗?说白了就不是顾长亭!他突然望定了对面墙上的那把京胡,喊了一声:“刘森峰先生,把琴调好,我吊一段《追韩信》!”说罢偷偷车头向墙,把不知从哪来的一点泪水和清鼻涕抹干净了。

    胡琴声响,那一段“我主爷起义在芒砀”前奏极短,是顾长亭无事常哼的唱段,一开口就“在里头”,一段唱完,余兴未尽,直接喊声“接着来‘三生有幸’!”

    丑娃熟练地松琴弦,把空弦调低了一度音,因为顾长亭说的这一段是“二黄”。

    丑娃边调弦边点头边笑:这位顾长亭先生,果然是事事认真的人,吊嗓子唱着玩的事,也不忘“男怕西皮,女怕二黄”的规律,先唱难度高的“西皮”腔开开嗓,再唱“二黄”就轻松了。

    果然,这一段唱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唱到“望将军,且息怒,暂吞声,你莫发雷霆,随我萧何转回程”时,却不知为什么竟带了几分哽咽。只好不等唱完就起身朝外走:“不行了,回去了。”走出了房门又回头问一声:

    “丑娃,你哪天过来?”

    丑娃回答:“三天以后。”接着是他追出门去,跟在顾长亭身后交代着:“三天后,有四位女工来上工——铺子开张之前,要有忙开张的景象,择茶女工不能上太多,但一定要有。店门要打开,让街坊和路人都晓得我们在忙。橱窗的板子不要下。留声机……有吧?没有?我买来,唱片我来配,还要买播音的设备,接好线路。要不停地放唱片,忙开张要有开张的热闹……”

    顾长亭边走边点头,边“嗯,嗯,好的……”心里却笑开了花,骂道:徐先生的徒弟,真是一个赛一个地真把饭碗当饭碗看待。你看,人还没上工,魂就在店里了!

    三 

    “有理打得爷”

    丑娃刘森峰答应三天后到“一壶春”上工。顾长亭也趁他来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工作。顶要紧的大事,当然是让蔡仁杰“过考”,当着全店把作坊里的制茶工具(就是平常说的“家业”)讲一遍。

    这是明知道答案却不能免考的考试。大管事蔡先生想借顾长亭外行开店的机会,把他那个好侄儿往上拔一下,殊不知顾长亭对茶叶业外行,对生意场不外行啊,在接下老铺子以后,在筹备开张的这些日子里,他在日常的话语交流中总会问到一些事情吧。尤其是蔡先生一直和蔡仁杰待在楼上作坊“补火”,老员工哪有不背后“嚼牙巴骨”嚼几句的呢。顾长亭把这些闲言碎语加到一起,就晓得“一壶春”开张之前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把蔡仁杰从“收拾货”的位置上换下来。

    根据这几天的观察,顾长亭料定蔡仁杰经不住这一考。尽管他选择了最简单的“考题”,当着全店把作坊制茶的“家业”(就是工具)讲清楚,蔡仁杰缺少聪明,人又懒,靠这十几天现补恐怕那一二十种家业的名字都叫不全。

    你连制货的“家业”都认不全,你在作坊里当个什么老大?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费唇舌再去说蔡仁杰“过考”了。反正是,考了,多数都答不好,火不大,还是“烤”糊了!

    这时的顾长亭突然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样的,对蔡仁杰说:“小蔡先生啊,你还是对作坊里的事不熟,那就先去站柜台吧。以后得空跟老蔡先生好好学。”

    顾长亭明知道再怎么把话缓和着说,这话还是得罪人,但他还是要由他嘴里说出来。

    因为他晓得,即将来掌作制货的丑娃刘森峰,是他特聘来替代蔡仁杰的,他到“一壶春”本身就得罪了蔡氏叔侄。所以顾长亭必须赶在丑娃上工之前把这番话说出来,为丑娃的“出台亮相”收拾好台面,不留绊脚的砖头瓦块。

    丑娃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三天,在约定的日子,踩准了铺面开门营业的点,到了“一壶春”门口。

    “一壶春”店门大开。只有弹簧门两边的橱窗还上着板子。这是告诉四邻和路人,“本店尚未营业,开门筹备开张”。

    店门内,柜台内外,人们各自忙着。

    丑娃——刘森峰出现了。

    他对着“一壶春”的门,亮了相。亮给他将来的同事们。

    这个相,亮得脆。杭州小纺绸的白色裤褂,黑色冲心呢圆口布鞋,人一动,飘逸的衣袂轻撩起一阵悠悠的凉风。在门前一站,那“飞机头”下的一张脸,直对大家笑着:

    “您家们早啊。”

    一看哪,里头的人他都认得!

    他不是那种在一家铺子学徒就在那家铺子当“先生”,一直干到死还当先生的角色,他从学徒就蕴藏了许多往上走,甚至当老板的机会,但是他只图痛快潇洒,只愿意当作坊老大。所以他被这家请那家借,攒下的都是人情,都是熟人。所以他一亮相,“一壶春”这只“壶”就开了锅,所有人望着他,各自喊着:

    “哟,丑娃!”

    “哟,刘管事!”

    “刘先生!”

    “嗨,老大!”

    在一片喊声中,他一迈腿上台阶,跨过铁栅子的滑道,站到了柜台边。这一站定,就看到了蔡管事。老先生站在柜台内,背对柜台外,往摆货品的山架子旁边一个一个地抹着装“细货”的镔铁茶盒子。

    丑娃不敢怠慢,两步走到柜台边,先对蔡先生喊道:“蔡伯伯!”

    这是顺着他师父,“云鹤轩”老板徐继文在业内的地位叫的,而且一直都是这样叫。等蔡管事车过了身子,他更是往后退了一步,立正身躯,深深地一躬九十度,接着还追加了一声喊:

    “蔡伯伯!”

    这意思当然是武汉人形容的“抱小面”——你老人家是我师父平辈的朋友,我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

    可是人家蔡管事认为你是来夺他侄儿饭碗的,不但不买账,而且还要找事,挑刺。没得毛病也要找点毛病,把点辣汤辣水给丑娃喝。他把刘丑从头到脚打量一通,“不敢当,不敢当!刘先生今天穿戴得像个戏子,你是要在哪个园子开戏呀?”

    顾长亭一听,就多少有点瞧不起他了。我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他有气就冲我撒呀,这跟丑娃没关系呀。哦,你“刨不了丝瓜刨瓠子”,不敢骂老板就骂同事?

    顾长亭刚想开口,不料让丑娃抢了先。看样子,丑娃平静得像没听出话里的刺来。丑娃说:“蔡伯伯,我今天是来上工的呀,我上工,不就该这样穿戴吗?”

    蔡先生虽然还是冷冷的,但语气却平和多了:“哦?这样穿戴又是个么讲究呢?”

    丑娃说:“这里的讲究,我还真搞不清白。我只晓得这些讲究都是您家蔡伯伯教给我们的,我们就依葫芦画瓢。”

    蔡先生一听心里一紧,暗骂道:“狗东西的好会吵架呀,老子骂他的,他八两还半斤都还给老子了!”但一看丑娃的脸上,又不像是吵架舌骂神情,只有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还教这些东西给你呀?”

    丑娃说,他刚学徒的时候,蔡先生已经是汉口茶叶业大名鼎鼎的大管事。有一回“云鹤轩”制货时人手不够,曾经把蔡先生请去帮了十天忙。丑娃说:“蔡伯伯那时候您家每天到云鹤轩来都是穿得齐齐楚楚,几‘卖杠’啊:白小纺的香港衫、灰色派力斯西裤,不系皮带,您家用的是西裤背带。杠不杠!”

    这一说,把蔡先生笑得满脸开花。自己都觉得刚才怼丑娃有点不好意思:“哎,那日子我也年轻,也赶过一回时髦啊!”

    丑娃也笑道:“您家在云鹤轩上十天,天天都是杠筛了。没得两三套行头,哪里换得过来!”

    这丑娃!不知是器量大还是会说话,一点没动气,就把蔡先生塞过来噎死人的一坨冷饭坨子又塞回蔡大管事的喉咙管,倒把他那口气急攻心的火痰塞得生生吞回肚里了。他转颜为笑,接着衣裳的话题说:“我哪里舍得置办两三套行头啊,也就是脱衣洗,等衣干,弄套把好衣裳装门面!”

    丑娃说:“伯伯您家还记得吧,有一天我问您家,蔡伯伯,我们六月天里打着赤膊制货都嫌热,您家怎么总是穿得‘杠筛了’?您家教给我说:我们茶叶铺卖的货品,都是人家买回去入口的,铺子里的人穿得干净,就是在给铺子做招牌。您家的话,让我受用了一辈子,一生都不敢忘记呀!”

    蔡先生沉默了,一边点头一边自语说:“哎,难怪同业前辈们都把刘先生你称作‘少年翘楚’,原来你这般虚心向学。丑伢,你不丑啊!”

    蔡先生感叹之间,眼里竟闪着泪花。

    四 

    宁食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一壶春”准备开张,敞开了店门,只将橱窗护板上着,有意把店铺开张的“风”放出去。这是做生意的户头都晓得的“开张广告”。相干不相干的路人,差不多总会朝里瞄一眼。也免不了有隔着门打声招呼“混熟人”的:“在忙啊您家!”

    有几个老人先先后后都是问的这句话:“几时开张啊?早点知会一声,让我们沾点喜气哟。”

    这时,有四个女子嘻嘻哈哈地一路打听“一壶春”茶庄,硬是问到了门口。一个头发浓浓,眉眼细细的女人干脆对门里的人广撒了一个问号:

    “请问,您家们这里是一壶春茶叶铺吧?”

    这是丑娃刘森峰约来的四位择茶女工。

    那时的茶庄除了“西湖龙井”“君山白毫”“六安瓜片”“太平猴魁”这些强调名山名品的货品用原产地原包装的货,其余的茶都是要本店焙制。店里制茶的头一招就是把混在茶叶里的茶梗择出来。所以大茶庄都会在制茶季节请一群女工,就在店堂的柜台外搭起案板,两排女裙钗对坐择起来。这是一般大茶庄非有不可的风景。一般管事先生,收拾货的作坊老大,都会认识几个择茶的好手。

    “一壶春”茶庄开张,当然少不了这一道风景。刘森峰专司收拾货一职,在上任前三天的准备工作中,就找到了择茶女工中的高手招娣,让她带上三位同伴,今天到“一壶春”来认认门。那位问路的妹子,是跟招娣最要好的细毛。细毛问一壶春问到了一壶春,门里头,自然有人答“是的……”

    细毛一听就回头喊:“招娣招娣,他们说是的!”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招娣已经到了门口,但她还像是站在河对岸喊人样的,大呼着叫细毛:“那你问他们丑娃来了没唦。”

    这又是招娣又是丑娃的喊着,这铺子里都熟啊,于是全店的人除了蔡氏叔侄之外,几乎都车过身向着大门口了。

    招娣自己说着话就大马金刀地进了门,她不等细毛开口倒自己问了:“哎,你们的丑娃……”

    两个字刚出,刘森峰就站到最前面来了,招娣一见赶紧改口:“啊啊啊,刘刘刘先生刘先生。”

    刘森峰一听笑了:“嗨,嗨,招娣你没看到吧,管事的蔡伯伯在里头忙呢,快,快见蔡伯伯!”

    招娣一招手,四个女工齐刷刷地站直了一打躬,一起喊:“蔡伯伯!”

    蔡先生对丑娃有意见,对择茶女工无仇怨呀,现在人家脸对脸地喊到头上了,他当然要换一副笑脸往柜台前头迎了。谁知他那位侄儿蔡仁杰先生对别的事愚钝,对男人和女人还是分得清清白白的。这时候他一步抢在蔡先生身前,正隔着柜台“接住”这一声“蔡伯伯”;

    “哎!乖女子好大礼性!”

    四个女工都认出了蔡仁杰,见他乘机占大家的便宜,便整齐划一地对他喊道:“哟!苕货!”

    武汉话里“苕货”,相当于北方话里的“傻子”,四川话里的“哈巴”,云南话里的“憨包”。

    怎么四个人一起叫,会叫得这么齐呢?她们和他打交道打得多啊。这些择茶女工是茶叶业的辅助工,临时工,只要有手艺,就总有茶庄找她们。恰恰蔡先生给人家当管事还带了个侄儿,侄儿又不给他长脸,所以他们在那里都干不长。他们转场的铺子多,这些女工到处帮工就总碰得到蔡先生叔侄二人。这位蔡仁杰正经本事一样不行,在女工堆里“求”着厮混倒不糟蹋一次机会。这些女工跟他熟是熟,却十分看不上,便异口同声地赐给他这个名号:苕货。多时没见,蔡仁杰本想开个玩笑给自己长个脸,没想到女人们还没忘记他老人家的“雅号”,他一时恼羞成怒,脱口便开骂,突然记起来他叔叔的教育,于是一个“婊”字出口就转了个弯,被他急切间改了词儿:“表……你们的表现蛮不好呢!”

    这个“急中生智”太出乎意料,全店的人,包括老板顾长亭都笑了。

    蔡仁杰说话,几曾有过这种“满堂彩”似的效果?正得意间,却发现丑娃刘森峰也在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竟不管不顾地对着刘森峰骂道:

    “笑么事笑?老子有你笑的?你‘夜壶里头插蜡烛——像个尿(此时读sei一声)灯!’”

    这一来笑声立刻被切断了,还真像白居易形容的“水泉冷涩弦凝结,凝结不通声暂歇”!

    蔡先生一看,不好!赶紧喝骂他的侄儿:“开不起玩笑就莫开!你占姑娘们的相因(便宜),充她们的伯伯就充得,她们让你吃了亏就发恼,还好意思翻脸!”

    好在这时又有两拨人过来,一拨是电料行来装扩音设备的,一拨是送唱片和留声机的。一进门就说找丑娃。

    刘森峰正好起身把他们的人安排妥帖,然后请顾长亭和蔡先生看留声机和唱片。这是老板交办的事情,东西买回来了请老板看这是规矩,请蔡先生一起看,是给面子,给的是一分人情,一分敬重。

    偏偏这蔡先生一根筋,心里对丑娃过不去,就浑身摆满了过不去。他认认真真把几摞唱片上印的字一行行看完,然后像吃了黄连似的,把脸苦着说:

    “嗯,你买得内行,唱片多,户头也多,高亭公司、百代公司、蓓开公司七七八八,怎么只有京戏,还多数是老生戏呢?汉正街紧挨着小河,小河通着四乡八岭,那些襄阳、天门、沔阳来的人不听京戏怎么办呢?”

    刘森峰连忙回道:“管事的您家说得对。您家说的这些,您家前几年都教给我了的,我还记得。今天这些唱片,是我在一家大铺子定的,我还在别的铺子定了汉戏、楚戏、歌曲,还有《洋人打哈哈》……”

    蔡先生是因为侄儿的事,才把丑娃当敌手看的。好容易有个卡对方一下的机会,哪会放过呢,他不依不饶地说:“京戏还是买多了,老生尤其买多了!”

    丑娃还是一脸笑:“蔡伯伯,那好办那好办!我请您家掌眼,当然会听您家的!您家把铺子要用的留下,把不合用的交给我。反正我喜欢戏,我留下,我出钱。”

    蔡先生反倒被这话呛住了:“哎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顾长亭觉得蔡先生有些过分,但话却接他的话茬说:“蔡先生说得对,我要你置办这些东西,就是要你去当家拿主意的。买对买错都该我出钱。如果出了错就让赔钱,以后谁还敢为铺里当家办事啊?”

    老板自己把肩膀递过来扛分量,蔡先生只好连连点头,还要倒过来教育丑娃几句:“是的是的!丑娃你有福啊,这是顾先生的肚量大呀,你晓不晓得!”

    顾长亭是几明白的人?见蔡管事说得平和了,立刻就往老先生脸上“擦粉”了:“刘先生,蔡先生掌眼,真没漏一点汤汤水水的。你给蔡先生说下子,汉戏楚戏名角的唱片,都有哪些人的?”

    丑娃就一口气报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汉戏的余洪元、吴天宝,楚剧的沈云陔、李百川……顾长亭到这时就让他打住了:“好好好,我们放心了。丑娃,你莫怪,我们让你办事,办完了还要挑三拣四,我们啊,只为了做得比别家铺子高一着:汉口人站在别家门口,是人家放么片子他听么片子,到我们门口呢,应该是他想听么片子我们有么片子!”

    眼见得柜台里越说越平和,那这“一壶春”就该平平和和各司各职干活啊,谁知从后头厨房里跑出了范师傅,一出来就对着蔡先生喊:

    “管事的,您家把您家的蔡仁杰管下子好不好?”说着动手要去拉蔡先生的袖子。蔡先生一扬胳膊让过了,恼火地吼道:“哎,怎么光是告蔡仁杰的?当真是‘人背时,运气低,站在矮处人人欺?’这也蔡仁杰,那也蔡仁杰,蔡仁杰头上长了花,好看些?”

    范师傅被说毛了,抗声道:“蔡先生您家是大管事,有板眼,我们都敬重您家。可是我们都看不上你这个毛病:您带着您侄儿讨生活,你就好好管下子他唦,你怎么就那样护他的短呢?”

    蔡先生急了:“我管他,我天天骂他打他,我把他杀了他!”

    范师傅被他气得笑了:“蔡先生啊,你堂堂的大管事,你的亲侄几不成形你未必不晓得?”

    范师傅一笑还笑冷静了。他告诉蔡先生,大家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刚来的女工有两个人想上厕所,因为是生地方,另两个人就跟着去了。哪晓得蔡仁杰也跟去了。先是不停地找话说,见人家不理他,他就上了手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纸包,从里头抓出了几块糖,几块四方四正的薄荷糖,往站在厕所门口的三个女工手上塞。这女人们是来上厕所的伙伴,哪个会一边闻臭一边吃糖呢?他却又塞又催:“吃唦!吃唦,这是我早晨出去买来给你们的。”

    嚇得两个女工拔脚就跑了。剩下的招娣是等厕所的,而她又是女工中长得最好看的,蔡仁杰就干脆将一块糖直接朝她嘴里塞!

    招娣一急,一把打掉了薄荷糖。这可是比打了蔡仁杰的爹还厉害的事。蔡仁杰就跟男人打架一样,一伸手就朝对方衣领抓去。手一伸突然改变主意,变成双手齐出,直接奔了胸口,将招娣一下子按到了墙边!

    这电光火石之变,惹毛了范师傅,一下没停地就跑出来找蔡管事了。

    蔡管事一听这才慌了,顾长亭却比他矫健,两步就出了柜台。三步就到了过道口,从过道穿厨房,到了最后面的过道。一看哪,蔡仁杰一只手还按在招娣胸口,将她逼在墙边,另一只手却抓牢了招娣的两只手。但他脸上却有几道被指甲抓出的血印。两个人就这么僵着。只有招娣的嘴没闲,低低地骂道:

    “狗流氓!流氓东西……”

    看样子是反抗得气尽力微了。

    最先过来的顾长亭看到这场面急忙停住脚,身子打横,把蔡先生让到了前面。蔡先生穿出厨房一到厕所边突然一下子大彻大悟,一抖手就给了侄儿一个大嘴巴,十分冷静地说:

    “蔡仁杰!我是‘一壶春’的管事蔡文白,凭你近几日种种劣迹和你执业的本事,你不适合在本店就职。本管事现在呈请顾先生,将你予以辞退。”又在人群里找管账的李先生:“李先生给他算清工薪,让他明天走人!”

    这一下,全店的人都惊呆了:蔡先生对侄儿一直是护着的,为什么突然不护了,还当众像甩渣子样把他给甩了呢?

    蔡仁杰走了,没人知道他的后话。蔡管事留下来了,却一直闷闷不乐。铺子开张后一直都忙,也没人去谈这事。一次看戏,丑娃向顾长亭提议,把蔡先生也请去。散戏后三人一起喝小酒,酒至微醺时顾长亭玩笑似地问蔡先生,从前那么护侄儿,到最后是说开除就开除?蔡先生只回了一句:“我忍了太久了!”

    隔了半年,蔡先生突然在铺子附近的巷子里租了房子,从乡下把老伴接到了汉口。后来子女到汉口成了家,就再没回过老家。乡下的老宅、田地一并都送给了蔡仁杰母子,还是“聊报兄嫂之恩”。

    日后,还是有老人想不过来,问他为什么替侄儿扛天扛地扛了半生,突然就不扛了。他说:“我侄儿是人,老板顾先生就不是人?他一个铺子扛着我们十几家人的生活,顾先生就不要人扛吗?”别人问他:那不是把你侄儿一家得罪了?

    蔡先生苦笑一声:“天下事是一个理:一升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谁叫我遇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