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分父亲

长江日报 2024年06月20日

    □ 田清泉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2年了。父亲去世时52岁,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我女儿今年20岁,跟我当时的年龄一样。父亲用他短暂的人生,用他不变的音容笑貌,鞭策我认真地活着,并努力活出比他好的样子。

    父亲没念完高一就回家务农了。在咱们村,因为贫穷,读书难,上大学的人不多。不管怎样,父亲仍然算“有文化”的人。后来,父亲当上了小学民办教师,又因为表现突出升为小学校长、中学校长。生命的最后,他被调到镇文教组任辅导员。他一心想当文教组组长的梦想,最终未能如愿。

    父亲一辈子,觉得自己的书读少了。特别是他的四个儿子先后考上了大学,更是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作为教师的他,为人师表是要有一个知书达礼的样子的,心中没有几点墨水,站在讲台上腿脚会打颤。他深知自己的知识匮乏和不足,一直为书读少了而苦恼不已。他想继续读书,更渴望得到一张大学文凭,证明他的水平和能力。为了一张大学文凭,父亲苦苦奋斗了6年。

    从1986年开始,父亲全身心投入成人高考中,几乎每年必考,对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高考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挑战。父亲参加成人高考,都以失败告终。但失败耗不尽他的决心,仍然坚持挑灯夜战,为之奋斗不休。我知道屡屡失败的父亲也有沮丧的时刻。曾鼓足勇气劝阻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努力,没想到迎来的是勃然大怒。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在我看来,父亲的知识储量很难应对复杂透顶的高考。我不只一次问父亲,难道一纸文凭真的就那么重要?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望着我,不说话,抽着烟,让烟圈在空中飞旋,然后看向远处,仿佛远处就有答案。我发现,那时的父亲,显得极其脆弱和无力。我又伤了父亲的心。

    在我心中,父亲一生充满传奇。他高一主动辍学,原因至今是个谜。辍学后在家务农,爷爷发现父亲不是干农活的料,当时村里正好缺民办教师,爷爷就四处活动,想让父亲去当老师。父亲并不领情,他害怕胜任不了那七尺讲台。在大家耐心说服下,父亲试了几堂课,信心足了,就成了真正的民办教师。后来升为小学校长后,他还带头在学校办起了沼气池,一次在沼气池里工作,不小心让大火烧掉整个后背的皮肤。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露后背,哪怕大家都打着赤膊,他也会穿着背心,因为鱼鳞似的伤疤早已铺满他的后背。烧伤的痛苦记忆未能让他工作停下来。他不断寻求改变,自筹经费办起了校办玩具厂,以此挣钱来改造快要倒塌的校舍。记得父亲在低坪小学任校长时,经常带我去学校,那时我特别喜欢在操场上打陀螺,那十分精致的小陀螺,就是他开办的校办玩具厂生产出来的第一个产品。父亲是一个不能停下来的人,整天围绕学校的发展四处奔波,干上了这一行,他生命的乐趣好像就没有其他了。他回家探亲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引起母亲的不满,每一次和母亲的吵架,都是在父亲的道歉声中结束。在一次为学生购买课本的途中,他被恶浪卷入河流,差点被淹死,被救起时,仍然死抱着课本不放。在一次表彰会上,父亲说出了他为什么卖命干的原因,他说国家帮他把几个儿子都送上了大学,他得回馈国家,把别人家的孩子要多送几个上大学。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

    父亲爱每一位学生,那种爱,超出对他儿子们的爱。他的四个儿子都怕他、躲他,我们在学习时,他从旁经过,咳一声就能让大家紧张半天,从而不敢在学习上放松。他在资丘中学全校大会上公开讲,只要他在一天,就绝不允许任何家庭的孩子从他手里辍学。他培养的学生很多考上了大学,其中有一位“调皮大王”在父亲的关爱下考上了大学,自始至终视父亲为再生父母,父亲去世后也不忘每年翻山涉水回老家为其扫墓。父亲从不直接干预我们的学习,但始终牵挂着我们的生活,按时寄出孩子需要的生活费和书本费。父亲收入不高,更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一辈子仅穿过一次新皮鞋,系过一次牛皮带,戴过一次武汉牌手表,后来我上大学了就摘下来给了我,就连多次生病时,也拒绝去医院做全面的检查,说病小不必花冤枉钱。

    父亲那么忙,哪有时间去应付成人高考!当学校的孩子们全部安静下来,他巡视完后,才能回到不足8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打开小台灯,从柜子里翻出教材,琢磨起对他来说几乎算是陌生的文字和公式。父亲深深埋藏于心底的梦想,做儿子的怎会不知。他心里装着一个秘密,那就是用行动与时代竞赛,与儿子竞赛,四个儿子相继考上了大学,他要尽量向他们靠拢!在贫穷落后的土家山寨,一家涌出四个大学生,谁不为之惊叹!父亲激动得用颤抖的双手抹下眼泪,大声叫嚷着杀猪宰羊。他还特意为母亲买了一件好看的新衣。他觉得赢得了人生。三个哥哥考上大学他都没送过,他第一次请长假送我。他兴奋而激动。但在宜昌时,他停下了脚步,无力再送我一程。他迅速买票,坐长途汽车返回了镇教育组。后来才知道,他发病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疼痛时痛苦的模样,他要回去完成工作任务,还要继续备考。

    那时的父亲,已经不具有备考的能力了。他始终没有选择放弃,还是忍着剧痛,扭亮桌上的台灯,打开厚重的书籍,拿起伴随他十多年的钢笔。他哪里知道,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的,也不是所有实现的东西都是自己的愿望。在与生命抗争中,任何美好的愿望和强大的意志力,都抵抗不了突如其来病魔的侵蚀和绞杀,他被自己长期豢养的病魔彻底绞杀了。父亲透支太多!他不再有机会和时间去弥补身体的极度透支和亏空!他的学校连续评为优秀,他的学生不断考上重点,他捧回一大堆优秀教育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荣誉证书,他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他的幺儿子又考上了大学……他累了,学不动了,走不动了。他的胃部、肝部、肾部开始剧烈疼痛,开始流血,不得不躲在学校宿舍的床上呻吟,他的呻吟声在呼唤死亡快来终结无限的痛苦,他一生的奉献换不了生命的延续……

    1992年初春,父亲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做完了最后一道题。那试卷,是四个儿子共同为他出的。他没来得及看完批改的结果,便永远闭上了双眼。他哪里知道,他得了满分,而在儿子们的心中,他不仅是大学生父亲,而且是满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