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被子的女人

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18日

    □ 陈年喜

    吃过早饭,爱人一边洗锅刷碗,一边吩咐我:“中午你做饭,我缝被子。”我说:“行。”

    她从楼上取下来一张竹席,摊开在地上,把外面晾衣绳上的被套、被里、被面抱回来,在竹席上铺开,细细缝纳起来。

    竹席是岳父的手艺。在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几年,大概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给我家打了好几件竹器,意在实用和留念。这张竹席耗时最多,竹席是最考验匠人手艺和耐心的活儿,他把手艺和耐心都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一张极其精致漂亮的竹席,细细的经,密密的纬,四角用精篾走了莲纹。虽然五六年过去了,还很崭新。十里八乡已经没有了篾匠,这样的竹席也不会再有了。

    竹席是用来晾晒粮食和杂物的,如今不再种地,生活内容也日益单调,就只剩下缝被子时作为铺垫物一途。

    浸透了阳光的棉套有一股淡淡的新棉味儿。太阳暴晒下的棉朵炸开来,馨香里有一股甜味儿,那甜味不同于砂糖,也不同于果甜,说不清,道不明,似没有,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经过了时光淘洗后的棉套,棉花味儿被消解殆尽,阳光把它们最初的味道重新又呼唤了回来,在帮助牵开被套的一瞬我又闻到了它们。

    这样的味道贯穿了我的半生。

    我从小身体弱,走路晚,母亲在缝被子时,总是把我放在席子边上。我躺在席子与被子交界处,看她穿针引线,看门外的天空云彩慢慢走过,棉花的馨香弥漫了我的身体和小小的大脑,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味道。母亲从被子的边缘开始,一针一针往前走,又一针一针走回去,白花花的针脚有紧有慢,像一溜回家的白蚂蚁。一根线用完了,打一个结接上下一根,接着再走,缝到最后,打一个死结,她把线含在嘴里,我听见“哏”的一声,线头断了,一床被子的活儿终于完成了。母亲缝着被子,我会用被角把自己卷起来,久久不愿起来,不愿离开这温馨的世界。这样的迷恋从幼年一直持续到少年,后来离家读书,后来四方漂泊。

    缝被子使用的是一种粗棉线,由几股细棉线搓合而成。母亲在窗子上扎一根针,针要扎得高,以免线从针身上滑落。细长的棉线以针为轴对折为二,一头含在嘴里,一头用双掌沿着一个方向搓捻,棉线上足了“劲”,两股合拢时,就扭成了一股线,再对折一次,如法重复一遍,最后变成了一根结实又有劲道的粗线。如果再对折搓合一次,就变成了线绳,可以纳鞋底了,但棉线来之不易,没人舍得,都用麻绳纳鞋底,麻绳的成绳过程和线绳的过程差不多。

    峡河这地方并不产棉花,棉衣和被子使用的棉花大多来自南阳和灵宝。村里很多女孩子嫁到了南阳,也有往北嫁的,嫁到了灵宝,两地都是盛产粮食的地方。回娘家时,她们会带一麻袋棉花回来,但对于别的人家当然需要买或用物交换。供销社里也有卖的,但贵。

    棉花不够时,女人们会去山上采一点儿野棉花掺进去,山上的野棉花到了秋天漫山遍野,但没有“筋丝”,不能掺得太多。我看见母亲缝被子时特别小心,缝到有野棉花的地方,要针脚更加细密,才能固定得住它,否则会跑棉,跑棉的结果是被子无法保暖,开出透亮一片天窗。

    我发现一个现象,从来没有人会在阴天或雨天缝被子,这个困惑困扰了我好多年,若干年后的某天我问母亲原因,她从一只正削皮的冬瓜上抬起脸说,棉花属阳,浸了阴气的棉花永远晒不干,永远都是潮湿的,会让人生灾。我觉得没啥道理,又无力反驳。

    母亲一辈子近视,一辈子没有戴过眼镜,她老年时,缝被子会悄悄戴上父亲的老花镜,父亲是老花,并不近视,不知道那眼镜对她有多少作用。

    那些年在矿山,被子脏得快,也洗得勤,每次回来,带一床污脏不堪的被子,每次出门,带着拆洗一新的被子。爱人说,真是受够了黑心棉那个味。确实,那些年,矿上使用的被子全是这种劣质的棉。虽然用着难受,却从来不舍得丢掉,一直循环重复着使用。

    我一直弄不清这种棉被里的棉到底是什么东西,每拆洗一次,它都会变得支离破碎,需要一片片组合才能形成新的被套。有一年元宵节,矿上组织工人耍狮子,用车厢搭起舞台,工人们把被子披在身上当狮皮,一场下来,晚上像没盖被子,都冻感冒了。我发现它唯一的好处是易燃,法兰盘的螺丝拧不动时,用它包裹住,点火,冷却,螺丝顺利就下来了。

    2012年冬天去新疆天山,爱人给我缝了一床最厚实的被子。

    我至今没有记住那个地方的名字,是天山南面还是北面,唯一记住的是它的冷,零下二十八摄氏度。爱人把三床被子拆洗一遍,再把被套重新组合,其中两床来自矿山,一床是结婚的嫁被。她把其中的劣质棉一片一片缝在完好的那张被套上,使完成后的被套像一张厚实的海绵。她用最结实的棉线,最密实的针脚把它缝起来,一称,整整十斤。

    那年冬天,我一直待到了年关,最后回家时因为被子太沉,把它留给了一位四川同伴,听说他后来把它带到了甘蒙交界的马鬃山,在那里成成败败,人和被子都有很多故事。

    好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歌《缝被子的女人》,时光转腾,现在已经找不到只言片语,也忘记了内容。现在,我也不大写诗了。缝被子的女人和其中的辛劳会永远在,在这个诗歌日益离场的时代,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为她们写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