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黎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经·汉广》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爱而不得的伤感,面对浩浩汉江,痴情的樵夫只能折柳为笛,将未竟的相思吹成江雾。那笛声绕着芦苇荡打了个转,便随着江水流成了千年不绝的余韵,至今仍在暮色里轻轻摇晃。
一首诗能给生活带来多少改变?这或许本就无需定论。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吉光片羽,在岁月长河中兀自凝结成独特的印记。它轻声提醒我们,两千多年前,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曾生活着一些用情至深的人——他们对着月光长叹,把心事沉进风波里,让每一朵浪花都成为诗行里凝固的句点。
汉江又名“汉水”,古时也称“沔水”。三千里汉江的走向,是大地暗藏的针脚。从秦岭南麓的晨露里抽出线头,穿过汉中盆地的沃野时,已织就半幅锦绣。这里的每块石头都记得,西汉高祖刘邦在汉中城南设坛拜将时,三军的呐喊响彻云霄,韩信的佩剑寒芒流转。连年征战里,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终逐鹿中原、平定三秦,开创大汉四百余年的基业。自此,“汉人”成为汉民族乃至中国人的代称,并衍生出汉族、汉语、汉字、汉服等汉文化概念,绵延数千年而不绝。再后来,蜀国丞相诸葛亮在这里大战曹兵,六出祁山,北伐的马蹄踏碎秦岭古道,旌旗猎猎映红了江面,溅起的尘土落在江心,竟化作锦缎上最细密的纹路,风一吹,便泛起历史的涟漪,层层叠叠漫向远方。
汉江水系宛如一条绿缎,呈东西走向蜿蜒而来,跨越汉台区、城固县、洋县、勉县、留坝县、佛坪县等6个县(区)的全部,以及南郑区、西乡县、宁强县、略阳县、镇巴县等5个县(区)的部分镇办。在秦岭的雾霭中,这条缎带被浸润得愈发柔滑,流经汉中盆地时,它忽然放慢了脚步,仿佛特意要在此地,将两岸的草木灵气、土壤精魂都织入肌理。
世代依水而居的人们,早就从祖辈手中接过了与水共生的智慧:他们不仅看江水涨落知时节,还依着江湾走势凿堰开渠。于是,这方被汉江反复滋养的土地上,长出了蕨菜深扎溪涧的根须,结出了油菜饱满的荚果,孕育了水稻丰实的谷粒。河滩边的人家最懂水退我进,汛期江水漫过的沙洲,一到枯水季便种上耐旱的红薯。
在代代相传的烟火中,粉皮就这样从寻常灶间走来,带着两岸的烟火味道。当地人亲昵地将粉皮唤作“片皮”,它的制作原料是蕨根淀粉或红薯淀粉、土豆淀粉,每一种都带着土地的体温。尤其是蕨根淀粉,当它与辣椒红油在汉水蒸腾的水汽里相遇,便碰撞出酸辣咸香的山野韵味,那滋味,是最熨帖的家常韵味。
当春天的第一场雨过后,万物开始重生,蕨菜也在秦岭南麓的缓坡迅速苏醒。这些被古人称作“如意菜”“龙头菜”“山凤尾”的植物,将根须深深扎进森林的溪涧边,仿佛是大地隐秘的毛细血管。风是蹑手蹑脚的,拂过蕨菜时几乎没有声响,只惊得叶尖的露珠轻轻滚落。只有采蕨人的脚步,一声声踏碎森林的沉寂,他们俯身采摘的身影俨然与千年前的农人重叠,指尖掐断蕨茎的脆响,惊飞的不只是林间宿鸟,还有古籍墨香里沉睡的节气密码。
在工业化的时代,机器的轰鸣逐渐取代了手工的温度,然而,在汉中村头巷尾的手工作坊里,依然有人在坚守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技艺。每年农历七、八月份,正是蕨根淀粉含量最丰富的时节,将蕨根连根带土拔出后,得放入清水中浸泡一夜,慢慢软化根茎的倔强。清晨,木槌起落间,沉闷的声响传遍巷陌深处。匠人们将捣碎的蕨根倒进木桶,注水、清洗、搅拌,经细纱布过滤后,浆水在桶中静静沉淀,沉在桶底的便是蕨根淀粉。趁着日头晒干后,十斤蕨根换得一斤雪色,是大地对虔诚者最慷慨的馈赠。
在汉中人的巧手下,粉皮最家常的吃法是凉拌,那妙处就藏在热油激发出的香气里。辣椒和花椒在铁锅中“滋啦”爆响,烟雾弥漫时,裹挟的不只是鲜香,还有汉中人骨子里的爽利与包容,就像汉水一样,既能静水深流,也能一路飞流奔腾。
翠绿的菠菜、橙红的胡萝卜丝、鲜嫩的豆芽,与粉皮在碗碟中相遇,筷子轻轻搅动间,柔滑筋道,酸辣开胃,送上汉中人最熨帖的待客心意。
在汉中,粉皮是四季餐桌的常客,尤其到了夏季,当最后一缕晚霞沉入江心,暑热便随阵阵凉风渐渐消退。江边夜市里,凉拌粉皮在白瓷大碗里摆成一幅四时小品,江边的霓虹与千年之前的渔火,都化作碗底那抹摇曳的油光,映着一城人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