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05月2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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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开始的地方

    □ 文清丽

    第一次知道南京政治学院有个新闻大专班,是在《西北军事文学》杂志上,有一个叫屈胜文的人写了一篇《军事记者的摇篮》的文章,合上书,我萌生了一定要考上该校的念头。那时,我十九岁,在甘肃省军区门诊部当卫生员,整天穿着白大褂蹲在地上,用电炉子煮针头消毒。

    1988年8月25日,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在这天,我接到了南京政治学院新闻大专班的录取通知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我,以为此一去,一定不再需要任何书,为了省事,也为了轻装上阵,把省吃俭用买来的许多名著送给了战友们。我记得当时的书有卢梭的《忏悔录》、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还有《战争与和平》等。后来这些书虽然又买了,但着实后悔了好久,送人的可是老版本呀。

    南方是什么样子,我只在电影、电视、书本上见过,但当列车穿过北方的大地,进入安徽境内,我这个从小在黄土高坡长大的农家女,第一次知道水域密集的地方,就叫南方。山不像山,像土丘的地方,就叫南方。后来在轮船上,看到好多挑担买货物的妇女,我进一步在心里补充道,说着吴侬软语,比男人还能干的女人,就是南方女人。而在公交车上,跟人吵半天,也不动手的南方男人,更让我充满了好奇。脚踩到地上,发现地上铺的是青石板;躺到床上,发觉褥子潮湿,知道了梅雨季是南方最独特的气候。迈上古老而充满沧桑的教学楼台阶,穿行在穹形的楼道里,我知道我要在这个叫南京政治学院的地方,度过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岁月了。

    上作文课了,教员说南京长江大桥离学校不远,只有实地观察,才能写出好文章,于是我们三两结伴来到大桥上,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室外作文。滔滔的江水、不息的船只,还有雄伟的大桥,一下子触动了同学们的灵感。从这以后,我第一次从实践中理解了写作概论中“做生活中的有心人”的内涵。

    南京很少下雪,结果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来临,教新闻采访课的老师说:“你们在部队都是新闻干事或者报道员,现在你们就以记者的敏感,到大街上捕捉新闻线索吧。”

    我一下子抓瞎了,在大街上,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采访?况且我是一个肩上挂着红肩章的战士学员,没有介绍信,肩上没有灿亮的星星。再加上自己笨嘴拙舌,这作业怎么完成?这时,一位干部学员提醒了我,说:“写你自己看到的就行!”

    当我走在大街上时,脑子一闪,这大街上的行人不就是最好的写作对象嘛。男人女人穿得厚厚的,行人推着自行车,肯定滑倒了不少,要不,怎么身上全是泥水,走路也小心翼翼的。还有公交车,多加了好多辆机动车,蔬菜的价钱贵了……我还看到有女人抱着热水袋挤在公交车上,骑自行车的人摔倒了好几个。我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写的特写交上去后,想着自己一定是班上写得最好的。没想到在讲评课上,才感觉自己是井底之蛙,同学们不愧是搞新闻的,短短的一上午,采访几乎囊括了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使南京的交通、蔬菜等许多行业发生了质的变化——交通堵塞,蔬菜价格提升。还有一位同学在最快的时间里,采访了守护大桥的解放军某部官兵。另外一位同学竟然采访了运输公司、市民、菜农……望着来自同学们采访的花花绿绿的稿子,我第一次明白了记者的敏感的确不是纸上谈兵。

    当然,又怎能忘了梅花山上的摄影课,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景深,什么叫抓拍。

    生动活泼的教学方式,使我们的学习有了质的飞跃。学了不到一年时间,同学们采写的稿件几乎席卷了南京的所有报刊。《风流一代》的女编辑一弛,她主持的《说给知音的故事》连着刊发了我的三篇文章后,我有幸被她请到了家里,在她充满艺术气息的家里,第一次尝到了龙井茶的味道。我以为自己的文章可以畅通无阻了,又写了两篇稿亲自送到南京的另一家妇女刊物《莫愁》,那天本来我约好去看病的,可最后想还是发稿重要,跟同学到编辑部找到汪小农编辑时,我很是得意地拿出了自己的作品,没想到汪编辑看了不到两分钟,就说不行。我急着分辩道:“《风流一代》只要是我的稿必用。”汪编辑笑着说:“可是在我这儿就不合适,每个杂志有每个杂志的风格。”当时我还很不服气,多年以后,当我自己当了编辑,才真正体会到了汪编辑的话语。是呀,杂志就像人,怎么可能千人同面呢?

    教员常讲,军事记者要准确地报道前沿最新的消息,首先要具备军人的战斗作风,于是我们有了夜穿紫金山的急行军。

    傍晚出发前,组长就依次检查了我们女学员的全副装备:背包、干粮、水壶、腰带、碗筷,挨个儿扣紧了我们迷彩服的袖管、裤管,她说山中蛇多。一切准备停当,班主任走到队伍前面,敬礼后说:“限你们女学员组一小时找到目标点,考虑到各位身体弱,可比男学员少走两华里。请你们务必完成。”随即递给了我们密封的路线图。组长说我们不需要照顾,按原时间考核我们。班主任微笑着点头说,好样的。据颗粒状图示,我们一行八人猫腰钻进林子。林中杂木丛生,荆棘遍地,时不时手脸就感到钻心地疼。夜色渐显,伸手只摸到树叶。组长用腿、脚为我们开路,只听得劈里噼啦的声音,接着便是“扑”的一声。上过前线的上尉大姐压阵,我们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衣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浓浓的夜色踏去。出了林子,是宽宽的公路,我们舒了口气。组长借着手电光看一眼表,然后立即灭灯说:“刚才穿林比预计时间慢了十分钟,因而现在必须跑步完成这三公里,才能按时完成任务。”大家面有难色,其中一个已经坐到了路边,连说迈不开步了。组长转身向背着报话机的我口述报文:“长江,长江,我组有伤员,请求救援。”我立即戴上耳机,那同学狠狠地打了我一拳,说:“你要死呀,谁说我要救援了。”说着,跑到前面去了。

    跑了两公里,我们每个人都气喘不已,我感到嗓子里像着了火,衬衣湿透了,粘在身上,可谁也没敢喝一口水,只是刷刷地往前赶路。

    最后一个障碍是穿越墓地,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凄惨的叫声。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听见猫头鹰叫,是要死人的。我腿肚子发软,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手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腿好像掉进一个深坑了,拔也拔不起来,只好求组长打开手电。她很不高兴,但还是让我们蹲成一个小圈,然后拿手绢蒙住手电亮光,怕巡逻车发现扣我们总分。亮光下发现硬硬的东西是死人骨头,而我的腿陷进了一个有洞的墓穴里。才想起这儿是吴大帝孙权、明太祖朱元璋和孙中山先生的陵墓,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上心头,后背阵阵发凉。我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真怕鬼随便掠走我们其中的一个。我想要是女鬼还罢了,像《聊斋志异》中的婴宁、聂小倩那样的,多情美丽。组长说别怕,此鬼都是忠魂,恰好可以匆匆凭吊。我们到达目的地时,一看表,提前了二十分钟。回到营地,在男学员哧哧的笑声中,才发现女学员个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手上划出了血痕,身上头上沾满了草屑,脚上打了好几个血泡。无力地坐下,大家围着供应车,我一口气吃了十个包子。此后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豆腐粉条包子。

    记得学校后门的黄桥烧饼店做的烧饼特别好吃,形态有长方条和圆形两种,里面或放葱花,或放芝麻,面也是白白的,很是筋道。我常常周日清晨起来掏一元钱买两块烧饼,拿回宿舍的路上,边闻边觉得香菜味勾魂,就吃一个。我怕过往行人看见我穿着军装在校园里吃东西有损军人形象,就装进口袋里,趁人不备立即往嘴里扔一块,那甜丝丝的芝麻,喷香的面食和炭火味儿直吃得我好久不愿咽下去。同宿舍的同学常常用酒精炉做好了汤请我喝,不好意思白喝,就买了烧饼回赠,但不够自己的一份,只说自己先吃了。不忍看她们吃烧饼时的那种幸福的样子,站在大操场上偷偷摸那留有烧饼末儿的口袋,以此再回味那扑鼻的香味。当时我是战士学员,每月只有二十七元的津贴,而多半的津贴又都买了书。

    而又怎么能忘了图书馆前那长长的队伍呢!晚自习20:00开始,图书馆亦同时。早有同学在图书馆前等着。天太冷,不时有人跺脚、呵气,相互拥挤着取暖。心爱的书,一时不能看完,也不能借回去,就只有大段大段地抄。我的第一本手抄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在书架间隙的空地站着抄完的。那十天我连晚饭都来不及吃,拿块烧饼就一直等到图书馆开门,门一开就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放着心爱的书的书架。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把书偷偷放进最下层的民间文学中间。爱看文学书的同学不会注意此书。而且最重要的是下边书架很多书可能被雨淋风吹过,样子很不好看,为此很少有人光顾。

    永难忘记的太多了,那雨后的温暖夜晚,街道中央烟雨迷蒙,雾气低回,街角面食馆挂着一盏红红的灯笼。还有那落花缤纷的小径,总有少年坐在花丛中习读。还有野外军事地形课,返回时,我们跳进芦苇荡里划着小船,惊得鸥鹭四处飞舞。记得当时太阳红灿灿地照着,像一抹红红的围巾,优雅地挂在湛蓝天空的脖子上。

    记忆中的校园,天是那么的蓝、那么的高,那里的小吃那么谗人,那里的青石板小街也特别地富有诗意。

    怀念校园,怀念梦开始的地方,正因为有了那梦,才使我从零出发,从一个涂鸦写作的初学者,一步步登上了全军最高的军事文学的殿堂,才使我写出了一些作品。母校,您是我一生的骄傲,我希望您因我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