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启文
春日,徜徉在熙攘的汉口,陪着朋友阿龙,沿着车水马龙的中山大道,徐步而行。
常住深圳的阿龙,开年来武汉出差,下榻在汉口。“带你去看老建筑,见识下汉口的里份。”我想着尽些地主之谊。
“里份”是武汉的方言,为里弄之意。里份诞生于汉口开埠之后,融合西方低层联排式住宅和中国传统的四合院式建筑风格,建起的砖木结构民宅,是东方生活形态和西方建筑形制的产物。里份入口处都有标示名称的牌楼,其内大体为对称布局,一条总巷贯穿各家各户,支巷或对称分布,或集中分布于一侧,或于主巷两侧相错分布,格局规整如鱼骨状。
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幽静与市井并存的别样天地,无论外面如何风云激荡,无论自己历经多少隐痛与伤痕,里份始终能够给人一份平安感,一份家长里短的踏实感。当很多人向往喧哗与骚动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喜欢停留安稳、追求清净。读过知名作家池莉的作品,阿龙谈起里份可谓如数家珍。在池莉的汉味小说里,“里份”是一个重要的生活场景,具有“家”的含义。大家围坐在一起择菜、乘凉、闲聊,孩子们在巷子里奔跑雀跃,甚至到邻居家里“蹭菜蹭饭”,爹爹婆婆们在高高的天井里摆一两桌麻将、喝喝茶,角落里、窗台边绿植岁月静好,勤快的主妇在家门前洗衣晾晒、编织修补,下棋咵天的交际都是里份生活的日常。
与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相比,里份蕴藏许多土生土长的事物,高天井、小开间、大进深的空间结构打破了邻里间的沟通壁垒,里份都会留有一块便于交流的公共区域,关上门是自己温馨的小家,敞开门是温暖的大家庭。“蛮累”“晓得”“吃了冇”等方言土语总能心领神会,一把青菜一碗藕汤,就能礼尚往来,邻里关系的温度与黏度正是高高楼房里所缺少的。这里面包含着武汉人的顽强、泼辣与精明,也蕴藏着仗义、率性、不服周的性格。阿龙顺道谈起文学,在城市的文学想象里,上海有张爱玲的“公馆”与王安忆的“弄堂”,北京多的是“胡同”和“四合院”,池莉写过的里份各式各样。在池莉的眼中,老武汉是一个“远在江湖的城市”,具有灵性、冲动、火辣、自由、散漫等特点,而老武汉人的生活哲学,深深地浸润着既工于心计又能屈能伸的文化精华。这迎合汉口里份中西合璧的鲜明特征。
于林立的高楼间,窥见一处素雅的牌楼,上刻“坤厚里”三个素雅大字,仿佛无言的广告。打开手机地图,坤厚里被胜利街、中山大道、一元路和一元小路圈出一块棱角分明的方形区域,四周被鳞次栉比的大厦包裹。穿过牌楼,映入眼帘的是清一色的欧式风格建筑,红瓦屋面相连,有过街楼贯通巷子。布局紧凑的弄堂,两边是成排的房屋。房屋倒是排列整齐,间距有些许的差异。宽敞处能容几人并行,狭窄处仅容一人通过。仰观,有些“一线天”的视角。俯看,恰如一幅遗世独立的市井画卷。二楼窗台伸出晾衣竿,搭着被褥、床单、衣物,斜拉的线缆在头顶上纵横交错,有腊鱼、腊肉、腊肠吊晒上头。各家住户打理得当,自得其乐。每个单元都是两扇黑漆大门,门框由砖混结构水泥抹面。推开大门,是一个小天井,里面三间住房,后面有共用的厨房。二楼布局一样,楼顶有一个小阳台。
行走其间,我扯起旧闻来。三年前的一天,从坤厚里穿过,恰巧见到里份内住户围着七嘴八舌,原是一户人家的名贵盆花被盗,邻居正义愤填膺地声讨蟊贼。邻里间亲情般关照,让路人感动不已。想想看,住在高高楼房里的人们,难以奢求这多慰藉。见阿龙饶有兴趣,我又捭阖历史。里份可算作武汉近代史上首批“商品房”。汉口自古是中国“四大名镇”之一。十九世纪末,汉口开埠通商建立租界,通达九省的江汉关,从1865年至1937年间,间接贸易额长期位列国内四大口岸第二。彼时汉口被誉为“东方芝加哥”,西洋建筑和生活方式思潮,被百年前华商房地产投资者兼收并蓄,加之以中式院落的巧思,在老汉口最繁盛的地段,一个个里份迅疾筑成。早期里份价廉质低,仅能满足平民生活所需。辛亥革命之后,新式里份应运而生。1913年,杨坤山与副买办黄厚卿合资买下了这片区域,建起“坤厚里”。里份围合宁静、户型标准多样、基础设施配套、空间灵活多变。那时,坤厚里周遭是洋行、剧院、报馆、商场、书局。擦得锃亮的皮鞋与时髦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黄包车夫的吆喝与汽车的鸣笛从巷子口传来。一个世纪之前,这里曾是时兴光鲜的居所,居住在此常被外人艳羡。后来,漫长岁月中升腾起烟火气,巷中飘起藕汤香,夹杂着孩童追逐打闹与邻里嬉笑怒骂,里份终是归于寻常。
一个世纪之后,屋瓦褪去靓色,砖石剥落气色,木质陈旧,窗檐破落,青苔斑斑,沧桑颓败于无声处滋生。绿色的围挡顺着方形的边缘线延伸,只留几个出入口。靠近一元路这侧入口,尚有一栋保存完好的公馆建筑。如今,坤厚里开启腾退模式,响应2020年市里出台的《汉口历史风貌区实施性规划》,对老城施行保护与发展并重,遵循“最小干预”原则,修旧如旧。改造不合时宜的,加入新时代的流行元素。
据记载,1949年前后,武汉共有里份208条。随着城市快速发展,武汉的里份越来越少,目前仅存90余处,大致完整的有40余处,如同兴里、三德里、汉润里、大陆坊、江汉村、上海村等。当历史的车轮毫不留情地滚滚向前,里份日益破败,繁花落尽,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个城市的历史记忆。
顺着中山大道,走读了沿线的一些里份。阿龙点名要去泰兴里探看。不久前,一条名为泰兴里的视频被网友频频刷屏。泰兴里的名字,听上去就很美。观看视频,始建于1907年的泰兴里,一栋栋的精致建筑内,曾聚集过许多显赫一时的人物,“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1913年在此创设“中华工程师会”。近年随着不同主题的咖啡馆、艺术沙龙、画廊的迁入,百米小巷深藏起文艺范儿,已晋升为武汉最美坐标之一。
泰兴里里份门脸很窄,藏在胜利街与洞庭街之间,主巷浅深,一眼望得到尽头。老里份原是由上海宁波商帮领袖、四明银行董事叶澄衷所建。历经百年光阴拂挲的老建筑,仍掩不住曾经的贵族气质。青石板巷道,宽不过四米,长不过百米,两层砖木结构住宅紧挨着,门栋前都有小院墙,院内的蔓藤翻墙而出,凸显岁月沧桑。大门相对,家家户户栽种植物。一趟探寻过去,各具风情,艺术风味扑面而来。
对于每天不一样的武汉来说,泰兴里依然保持素有的宁静和沉稳。一家店铺外观半拱圆窗,局部有外廊,正在营业中。进入店铺,尖着眼瞧起来。木质格子窗,下半截镶条环板,花心及腰花板的装饰采用中国传统建筑花饰,图案做工精细。窗子安装成两层,内层玻璃窗,外层木制百叶窗。听介绍,这是防夏季室内高温的人性化设计,夏季阳光直射时,关上外层百叶窗,既遮阳又通风。室内的木栏杆内衬木裙板将屋内隔成几间,这种“隔栅”上有精美的雕刻,冬季枯寒时,传统木装修让居室增添古朴典雅。夏日卸去隔栅,空旷敞亮,利于白天通风,晚间乘凉。原来,老里份在建筑中接受西方近代建筑风格,同时又不忘用汉口本土建筑语言进行诠释。纵览整体装修,店内装饰充满古典主义元素,不仅保留原有俄罗斯装饰风格,还利用废弃材料营造出现代艺术气息。
春风里,怦然中,我想起《武汉里份》系列纪录片主题词:武汉里份,是人们安身的居所/是邻里情谊的守护/是老一辈难以释怀的乡愁/是青年人无法忘记的童趣/它代表的,是几代人关于家和故乡的回忆/那一砖一瓦下承载的故事/该有更多的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