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06月0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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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粽

    □ 何蔚

    小满一过,江汉平原的芦苇就把叶片伸展到了最大限度。翠鸟掠过的湖塘和白粉蝶飞过的旷野,又开始进入了一年中最丰饶的季节。

    在我的老家江沿湾,如果那里的一切还是40多年前的样子,那么,麦子和油菜此时就应该物归原主,被镰刀喊回到它们各自的家中了。由于晴天和雨天交替频繁,此时的通顺河也该有了泛滥的念头;由于土壤的墒情更适宜于种子发芽和农作物生长,收过油菜和麦子的空地上,所有裸露的部位也差不多快被别的庄稼填满。

    也是在这个时候,芒种和端午节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把粽子端到了我们面前。

    那时,我还是一个青年农民。如果再往前推,我是一名小学高年级学生。我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不知道老家的端午节跟别处的端午节有什么不同。我只记得,从童年到中年,我们老家的粽子一直都不曾变过。它们永远都是三角形,永远都是单纯的芦叶包裹着单纯的糯米,不大不小,没有任何添加和勾兑。老家的粽子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那就是,它的每一个角都被一根长长的马莲草拴着。马莲草多出的那一段,则被用做将零散的粽子按10个或者12个为基数,连成一小提一小提,化零为整,挂在事先备好的支架或椅子靠背上。那时的我曾天真地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粽子都是同一个模样。我甚至有些怀疑,城里既没有芦苇,又没有马莲草,会不会连粽子也没有呢?

    在我原生态的认知中,粽子多半是照着我们乡下人自己的样子包出来的。它们穿着草本的蓑衣,腰间系着草绳,浑身充满了草本植物的气息,也秉承着草本植物的习性。因此,在我看来,粽子生来就应该是我们乡下独有的产物。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认知是多么幼稚可笑啊!等我28岁离开老家,这才发现,城里不仅有粽子,而且,其种类和口味也让乡下的粽子望尘莫及。城里除了有用芦叶包裹的粽子,还有用竹叶、箬叶和笋衣包裹的粽子;除了有烧肉粽、火腿粽、红枣粽,还有红豆粽、绿豆粽和蛋黄粽;除了咸味、甜味和原味,还有海鲜味;除了三角形和四角形,还有正方形和枕头形。城里的粽子要么特别大,一个就可以撑饱肚子;要么特别小,吃完几个都没有饱腹感。还有,城里的粽子不只出现在端午节,一年四季,它们的身影都有可能在街面上自由晃荡。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奇。奇怪的是,绑在它们身上的并非马莲草,而是麻绳或线绳。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心生别扭,本能地要在情感上和它们保持距离。所以直到现在,我始终只对马莲草捆绑的清水粽情有独钟,基本上不碰别的粽子。我执拗地认定,没有马莲草的参与,再好的食材和包装,也会让粽子丢失本色。

    马莲草是江汉平原上最常见的湿生植物,它们曾经在老家的河沟、水塘和湖沼边缘扎堆疯长。而且,凡是马莲草疯长的地方,一般都不会再长出别的杂草。早些年,老家人喜欢用马莲草编蓑衣、打草鞋、织垫席、搭草棚。马莲草似乎生来就带着一副贫贱的身子骨,只有端午节与粽子搭配在一起,才是它们一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本土的粽子本来不叫清水的,因为有形形色色的外来粽大量涌入,我们才不得不用清水粽这个名字,将它和别的粽子区分开来。仔细想想,包裹粽子的芦叶来自清水,作为主要食材的糯米来自清水,给粽子定型的马莲草同样来自清水,甚至就连粽子被煮熟的过程也是来自清水。那么,将最简单的原生态粽子叫作清水粽,难道不是一种天意吗?

    清水粽里有江汉平原的水香、草香和稻香。每当端午节来临,总有一串清水粽会当面提醒我,敦促我:可别忘了把你的来历与身世再确认一遍哦!于是,我就照着粽子的吩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是的,那颗农民的心还在,它依然是生动的、新鲜的、简单的,就像清水泡过的粽叶包着清水泡过的糯米,再被清水泡过的马莲草拴着、连着、捆绑着。只不过,此时我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老家江沿湾40年前的场景中了。好在我心里明白,每一个时代都有不一样的场景。从我离开老家的那一年开始,岁月的光标就一直都在陈旧的画面上移动着,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被彻底移除。没过多久,时代的发展还会像变魔术一样,冷不丁地将一座新城粘贴在我熟悉的乡土上,把我的老家置于另一种场景中。

    过节前,我在菜市场上找到了有马莲草捆绑的清水粽。我只挑不大不小的那一种,没有任何添加和勾兑的那一种,最简单最清白的那一种。买回家后,我不会像儿时一样拿它们蘸糖吃。我只会更喜欢它们本来的味道,尤其是放凉后的味道。我觉得放凉后的粽子更具有弹性和张力,更具有恰到好处的黏性和硬度,更具有将乡愁黏在舌尖上的亲切感。

    我吃着清水粽,心里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此时老家对我还有期待,只要他召唤一声,那我肯定会马不停蹄地奔他而去。况且,地铁16号线正从生长过水稻、芦苇和马莲草的旧址上穿过,我回家的方式已经变得越来越便捷。但现在的问题是,老家与我之间的联系已经越来越少,彼此间的依存度也变得越来越低。我原来的老家,除了亲情和乡情之外,记忆中所有的点位都有了全新的布局,所有的房屋、门窗和道路在被重新规划和排列组合之后,都与我的旧情感产生了严重的隔阂。老家不认识我了。我和老家渐行渐远,越来越形同陌路。

    然而,这一点都不影响我对一丛芦苇和马莲草的牵挂,一点都不影响我在剥开一枚清水粽时,下意识地将面孔朝向故乡的那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