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06月11日 星期二
往期回顾
返回目录

·序跋集·

关于“偷盗”的困惑

    张生全 四川作家,这是他新作《道泉记》后记。

    □ 张生全

    《道泉记》我构思了整整一年。

    下班的路上有一截步道,因为是一截断头路,少有人走,那里就成了我构思的好去处。

    青苔从路两边缓慢地往路中间爬,咋咋呼呼,一朵叠一朵的青碧。干爽的黄叶飘落下来,凹凹凸凸,保持着最后的倔强和尊严。枯树上有只蝉蜕,留下一次痛苦蜕变与新生的遗迹。土里有条僵虫,一群蚂蚁拉着它,热热闹闹给它举办盛大的葬礼。

    这一截步道是安静的,但无处不充满呐喊和喧嚣;侧一侧耳朵,就能听到光阴从燃烧到熄灭的脆响。这样的场景,正与我小说的构思,有一种天然的契合。但是,由于它是一截断头路,实际上也让我构思的过程充满隐喻。我的脑海中花枝满天,但它需要一个突破口,我始终没有找到。

    其实,寻找突破口,不是从这截小小的步道开始的,也不只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它几乎贯穿了我的生命历程,跟着我一直走到今天。

    小时候,故乡有一眼甘洌清澈的泉水,来往的人都会俯身喝一口,或者撩水洗洗手擦擦脸。有一天,我在那眼清泉旁边看到一只手表。在一阵狂喜之中,我把那只手表揣回家,交给父亲。当时父亲也显露出狂喜的样子,甚至还说了几句表扬我的话。

    这只手表,从此就归我们所有了。

    只不过,谁也不敢把它戴出去,因此它就一直挂在墙上。早上,父亲一起床,就会取下来给它上发条;晚上,我们就在它“嗒嗒”的声音中进入梦乡。

    但是渐渐地,我就睡不着了。在空旷的夜晚,那“嗒嗒”的声音,就像惊雷一样在我头顶炸响。我用被子蒙住头,用棉花塞住耳朵,但都没用。我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到天明。很快我就生病了,白天昏昏沉沉,蔫不拉叽,晚上却高度紧张,亢奋不已。父亲给我吃了很多药,却都不起作用。

    终于有一天,我摘下那只手表,扔到清泉边,转身就跑。手表不见了以后,家里人寻了很久,甚至拿着手电筒往那些隐蔽的地缝里照。但我的睡眠忽然就好了。

    长大后我到乡镇教书,经常遇到孩子“拿”别人东西的事情。当我批评他们,他们常常理直气壮地回答:“捡到等于买到!”

    这话一下就击中了我,因为当年我拿那只手表的时候,也是那么认为的。不只我那么认为,村里所有人都那么认为。比如当一颗玉米在玉米秆上的时候,那是不能去掰的,掰了就是“偷”。但当这颗玉米到了地边田角,就不一样了,完全可以带回去,那是“捡”。我想,这大约是饥饿年代,乡人对道德底线的虚弱维护,以及对偷盗行为的苍白辩解。

    当人人都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大家都痛恨“偷盗”,但同时人人都会偷;如果偷的时候被抓住,被打残打死,只怪他运气不好。

    乡村渐渐富裕起来,撬门入室偷东西的“撬杆儿”越来越少,把“撬杆儿”随意绑在树上打的现象也很少了。然而,“偷盗”正以另外一种形式,甚至以升级版的形式存在于我们身边。我被这发现惊讶不已。这也是我在那截步道上,一直走不出圈的重要原因。

    有一段时间,我去那截步道时,带了一本《庄子》,《庄子》里有一篇《胠箧》,对“偷盗”问题有深透的阐释。让我瞬间发现,我所面对的困惑,其实庄子早就面对过。他目光锐利,能够穿透每个人内心的阴暗,他语言绮丽,让昏聩的我们因他语言风暴的浇灌而大呼过瘾。但是,他给我们的只是遍体鳞伤,而不是疗救的策略。

    历时一年,我都没能走出那截断头路。后来,这截断头路忽然重新开工,路上凹凸的黄叶被踩碎,翠碧的青苔也被踢得四脚朝天,挖掘机、推土机轰鸣起来,我也不能再去那里构思了。再后来,那条路被打通,洁净又宽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那里走过。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因为我知道,那一条步道并不是我要寻找的路。

    然后我坐下来,开始写《道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