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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4年07月2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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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法桐树

    □ 罗建华

    夏天流淌炽热的风,法桐树不管不顾,专心致志干自己的事,没多少人察觉,包括它的邻居银杏、红枫和香樟,哦,还有栾树。

    这个万物最旺盛的季节,其实谁都不失时机拼命生长,法桐当然枝繁叶茂到极致。如果有心检阅一下,它仪仗队一般军威齐整,列在大街连绵蓬勃,筑一道翠绿的空中长廊。

    这不妨碍法桐干着另一件事。它与好多树有所不同,一边生长一边放弃,你看树下三三两两掉有枯褐色老皮,只是没有张扬。树干上,东一片西一块,悄悄鼓着劲儿脱呢。有的初露裂缝蠢蠢欲动,有的卷曲拱背似要绷开,有的命悬一线轻触即落……斑斑驳驳,新旧杂陈,只当这一支受阅部队穿上了迷彩服。

    不用太久,好多法桐剥去了迷彩服,露出青白的身子来,映得人行道都仿佛敞亮了。有一棵碗口粗,脱得特别干净利索,青绿色皮肤通体泛光,就像十八岁小伙游泳出水,水花纷披闪落,浑身几无瑕疵。

    不能不赞叹年轻真好,可前头好像有不服气的,一排七八棵全新亮相,路灯杆一般挺直,光洁呈银白色,往上延伸到枝桠,如同撑开象牙色伞骨子,是那么俊朗。它们正值盛年吧,一派成熟了的无尽风华,并不输浪漫青春,耐得住反复品赏,触发人怀想人生的某一时段。

    相比之下,得笑话那些老树了,怎么老皮纠缠不休呢,露出抱残守缺的顽固。还是有包袱,舍不得与旧皮来个彻底道别,难道珍惜挂满奖章的战袍?转念寻思,可别错怪了它们,命运多舛,风侵雨也袭,虫咬蚁也噬,还有人的磕碰撞击,才落得疤疤坎坎,再也难以挣脱岁月的凝结。那些铁丝的勒痕,那些铁钉的锈斑,那些刻字的沟壑——哪怕是“我爱你”,硬生生破坏了它们的肌理,曝光了我们的丑陋。

    公园一角,斜坡上就蹲着上了岁数的几棵,它们粗壮得虎背熊腰,可勉强撑开的有限局部,仍是鳞片叠压,如同血痂覆盖,苦苦挣扎更为扭曲,越看越是不忍。上前帮它掰掰剥剥,一片、两片、三片……僵僵的硬壳并未贴着肉,间隙做了虫子窝,零星碎屑带着不祥的绛红色。唉,它们终归是老了,不能不联想自己也年近古稀,每当肩周炎莫名其妙发威,脱一件汗衫也是奈何不得。

    怜惜裹挟着伤感,随之就湿了眼角,猛一警醒,赶快回过神来,还是欣赏这美好世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棵又一棵法桐,卸下旧的盔甲,焕发新的皮肤,呼吸又一轮阳光,沐浴又一轮雨露,成就又一轮壮大。生命的慷慨,收获生命的繁华,不辜负每一个当下。

    即或老树,也该尊重它们一路走过的曲折和辛酸,钦佩它们西风残照中的不懈和倔强。湖边桥头就有一棵,抖掉能抖掉的多余,昂首流过的云,看一季荷花盛开,很像一位熟悉的睿智老者。尽管它身上少不了无情岁月赐予的疙瘩瘤子,但轻轻抠弄几处瘀斑,仍见伤口愈合而生出的那种鲜嫩。

    但另一棵更老的树,底部被掏出的空洞藏得下几只猫,实在是积重难返吧,树干已是枷锁缠身动弹不得,就让枝桠及枝桠的枝桠补救,无一不在更新。有一截老皮完整绽开,只剩一点牵牵挂挂,倒悬空筒子被风吹动,真像一条蛇抽身而走蜕下的皮囊。

    蛇蜕皮,蝉脱壳,蛹破茧,都在不声张地扬弃,求得螺旋式上升。否定之否定,庄严的哲学命题,崇高的自然法则,这么简单朴素地演绎着。我们如今方悟“断舍离”,至少法桐早做了楷模,甚至不惜裸露它曾经的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时此刻,《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所言的八个字,是否可反其意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