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婚礼变迁看转型

    □ 熊月之

    重视家庭必重视婚姻，重视婚姻必重视婚礼。这是婚礼在中国传统社会备受关切、格外隆重的根本原因。礼，作为仪式，在先秦时代本基于理，一切隆重礼仪的背后都有其不言自明的天理、人理与事理，礼、理相通，都有其正当性。

    近代中国，进入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进入无所不及的全面性变局，从国际环境、军事技术，到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再到风俗习惯、审美情趣，无不在变。婚礼的嬗变，是此类万千变迁当中极其重要的一类。

    近代婚礼嬗变是与全局性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以一家一户为单元的小农经济的破产，沿海工商城市的崛起，妇女进入城市工作，以及由此带来的妇女经济地位提高、文化程度提升，西风东渐的影响，自由、平等思想的宣传，对传统纲常名教、重男轻女的批判，所有这些，均与婚礼嬗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近代上海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上述诸多因素集聚的地方，通过上海研究近代中国婚姻文化与社会转型的关系，是个绝好的视角。

    披览全书，我觉得亮点有四：

    其一，注意将婚礼的论述放在宏大的时代与社会背景下，探讨不同时代，不同经济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对于婚礼形态的制约作用。

    其二，注意考察近代上海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对于婚礼嬗变的影响，特别是将外侨纳入考量，综合论述外侨婚礼对上海婚礼嬗变的走向与社会变迁产生的影响。近代数量众多的外国侨民，包括欧美侨民在上海生活，他们与中国居民长期共处一城，其生活习俗、婚姻礼俗对华人社会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润物无声的影响，这是上海城市与内地乡村的迥异之处，也是上海婚礼率先嬗变的原因之一。

    其三，注意考察婚礼在近代社会中的文化功能，认为上海婚礼在近代社会表现出来的复杂面相，不仅是民俗学和人类学意义上的礼仪流变的结果，而且关涉着儒家礼教的近代转型，同时暗喻着民族国家的社会转型。书中对于大夏大学学生保志宁与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兼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的婚姻分析，对于轰传一时的黄慧如与陆根荣的婚姻分析，都很能展示上海婚姻文化的多元性与复杂性。

    其四，征引广博，分析细腻。书稿不但广泛征引上海方志、档案、报刊、笔记资料，征引同行学者著述，而且特别注意搜集、引用各类与婚姻、婚礼相关的专门性文件，这就使得相关论述建立在相当坚实的基础之上。

    婚礼如同都市流行，一直都在流变之中。粗看当下中国婚礼，有些地方似乎恢复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的传统习俗，与本书描述的前近代婚礼类似。但仔细观察，又不尽然。前近代婚礼尚红忌白，而当下某些婚礼，在拜天地高堂的同时，新娘身着的却是白色婚纱。这放在二百年以前，可是犯了大忌！当然，时移世易，这或许便是“全球地方主义”的典型，应了黑格尔正—反—合的命题，看似复古，并非完全复古，而是复古与创新的统一。眼光放远一些，不难发现，婚礼多元性是当下中国婚礼实况。

    就此而言，婚礼研究不但与社会史、性别史、民俗史、城市史有关，而且与都市流行、区域差异、文化认同有关，与精神文明建设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本书的价值，便超越了婚礼与习俗的范围，具有更加宏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