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心思

    □ 邓刚

    看到很多年轻人写追忆或赞美父母的文章，但无论写得多么动情、多么真切，却很难写进父母的心里。只有你到了父母的年龄，才会痛不欲生，恍然大悟——其实你那些孝心并不对父母的心思。因为你只重视父母的物质需求，而忽略父母的心理冷热。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父母劳碌了大半生，突然意识到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突然疑惑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当然，活着是美好的，无论怎样，还是想多活些年月。但这时他们感到活下去的艰难：因为体力不支了，因为病痛缠身了，因为不能独立寒秋了，因为需要依靠了。

    这时的父母，看到生龙活虎的儿女们，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忧心忡忡。他们明白自己的衰老会给儿女们增添负担，尽管儿女在他们面前表示孝敬之心，但他们却产生出复杂的猜忌：总觉得儿女的笑脸是在应付，是在安慰，而心下肯定觉得他们是个累赘和麻烦。

    于是，年老父母的心思就越来越复杂。一般而言，年老父母心理变化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你往往会听到父母经常说：“唉，活个啥意思，还不如死了，省心省事儿！……”

    当你听到父母说这样的话时，一定要明白，这是父母表白他们并不愿给你们带来麻烦啊！……重要的是还隐藏着第二个意思：是在试探和观察——你们是否觉得他们真是个麻烦。倘若儿女们没有热切和真切地孝敬表示，父母会暗暗忧心或伤心的。因为“省心省事”四个字就是对儿女们说的。

    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对我说：“他们要送我去养老院啊！……”虽然是笑着说，但“儿女”的称呼变成“他们”两个字，使我惊讶地意识到老太太有着被遗弃的伤感。

    随着父母进一步衰老，也就是第二个阶段，父母的语气和语句有了变化，开始说：“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死了……”这时你要注意了，父母大度地说这种话时，其实开始恐惧死亡了，他们试图顽强地挣扎。挣扎的办法就是注意饮食、保养和锻炼。相当一部分老人无节制地购买什么保健品，绝对相信骗子的话，骗子将几元钱的一根草说成是长生不老的神药，他们也傻乎乎地抢着买。别看买了也扔在那儿不吃，因为“买”就是父母解除死亡恐惧的举动。

    在这个阶段，你要是气愤地斥责，严正地讲道理，父母绝对听不进去。你没有相当说服力的安慰、没有无微不至的亲切关心，父母会长久沉浸在恐惧之中，甚至会患抑郁症。

    我因为长久写作，对人生有着非常复杂的哲学式思考，我认定生命绝不简单，灵魂会有着奇妙的变幻。于是我就用幽默冲淡母亲的恐惧，我说：“老祖宗为什么说做坏事儿下辈子就托生个驴，整天拉车推磨遭罪！因为老祖宗明白，人的灵魂是轮回的，活了这一辈子，还能过渡到下一辈子呀。像你这么勤劳艰难的一生，下一辈子会是个享福的人啊！”

    我的这种调侃对邻居的老头老太太们相当有用，他们听了我的幽默后，昏暗的小眼睛开始发亮，连连说：“我这一辈子净做好事儿，从不干坏事儿！”我说：“那太好了，你下一辈子就会生在有钱的人家，享福吧！……”

    可我的母亲决不迷信，我的调侃幽默对她无效，她总是阴着个脸斥责我是“胡说八道”，为此，我感到母亲的晚年，心里肯定是在疑虑和恐惧中煎熬。

    第三个阶段，是父母最后的晚年时光，这时你会听到他们说这样的话：“死就死呗，谁还能不死，最好‘嘎嘣’一下死了！……”这时，父母说的绝对是真话，他们对死亡已经“认头”，也不恐惧了。但产生了另外的恐惧，就是对死亡的方式产生恐惧。会怎样的死呢？可别太难受、太痛苦、太遭罪，最好是“嘎嘣”一下死了，那就万事大吉。

    坦率地说，父母晚年的三个阶段，一般儿女很难理解。心理学家无论怎样述说、怎样解释、怎样清晰地剖析三个阶段的心理变化，一般年轻人听了也白搭，因为这是生命的经验。经验是岁月磨炼的结果，你可以刻苦学习到知识，但无论怎样刻苦也学不到经验。经验不是学来的，而是你必须有一定的经历、一定的挫折、一定的醒悟，才会积累出来，所以当你到了父母的年龄，就会懊悔当年对父母缺乏细致的理解并误解。一代一代的代沟，不得不反复重演，无法跨越。

    我的一个老朋友突然嘴里发苦，吃什么东西都苦。他有些恐惧，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的征兆。这时他想起他母亲晚年有时在他面前说：“嘴里巴苦巴苦的，吃什么也没滋味儿……”他当时没当一回事儿，听母亲唠叨多了，就不耐烦地说：“吃甜的就不苦了！”如今他嘴里巴苦，但喝蜂蜜也照样巴苦，他这才明白，人老了，植物神经紊乱，免疫力下降，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这疼那疼的怪症状，不能及时排除上火（炎症）。身体只要出现异常，老人立即就会联想到“死”这个字眼儿。因此就在儿女面前唠叨，而儿女们总当耳旁风，这就使父母长久地吞咽着心理的恐惧。老朋友现在的恐惧，儿女们就笑他是不是有点“神经了”。

    都说老人是老小孩，有着小孩的乖巧，但这个乖巧中夹杂着怪异。老人们真老糊涂也装老糊涂，能“正话反说，声东击西，旁敲侧击”。年轻人有孝心却很难有细心。所以善待父母、孝敬父母并不够，没有深刻的理解，不能“对症下药”，往往好心好意也会矛盾重重。

    当然，有钱的父母、有文化的父母、思想单纯的父母，不会有这样“复杂的心绪”，那你就别把我这篇文章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