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荣光启
易飞有多种身份,早年和张执浩、剑男、李鲁平、魏天无等同为华中师范大学1980年代著名的校园诗人,后从事新闻行业、经营杂志、创作大量小说,但诗歌写作一直不辍。近年来,出于团结诗人、激励更广大的诗歌爱好者提升写作水平的公益之心,他组织了“次要诗人诗社”。相对于那些已经成名的“重要”诗人,这个诗社多为不太为人所知但真正热爱诗歌的写作者,诗有好坏之别,诗人无重要次要之分,“次要”实为自谦,重要的是一群人对诗的热爱。
也许是从事新闻行业和小说写作之关系,易飞的诗有口语化和叙述性之特点,一些作品既容易读,又意味深长。作为诗人,易飞是优秀的,而作为诗歌读者、撰写批评的诗评家,易飞的文字,也是相当独特的。
首先是易飞诗评的口语化,这种口语化是相当鲜活的,它改变了我们对诗歌批评的一般印象。众所周知,诗歌批评至少有两种,一种是研究者之作,大多数相当理论化,除了作者自己和相关编辑去读,我不知道还有谁愿意去看这种非常违反诗意的文字。另一种就是诗人自身所撰的批评文字,这种文字来自诗人自身的创作经验,对诗和写作的理解较为深入,但许多表述方式也相当“诗意”,导致这种诗歌批评在文字上非常漂亮,但意蕴相当晦涩,一般读者难以进入。我本人的诗歌批评曾经努力追求这两种诗歌批评的长处,既有理论炫耀又有漂亮文字,但后来越写我越羞愧,我慢慢纠正自己,努力让我的批评成为一般读者能懂的文字。思想的深邃不一定需要语言上的装腔作势,诗歌批评口语化其实是使诗歌获得广大读者的一种必需。
易飞的诗评,让我看到了诗歌批评口语化的一种典范。口语和书面语差别甚大,今天我们很多人写文章,是没有“语句”和“行文”的意识的,作者为了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根本不管语句有多长,不管其行文多么复杂、拗口,这种书面语文章实在是汉语非常低级的形态,这种形态常常出现在文科研究者的笔下。而漂亮的口语,一个基本的样式就是尽量不要用长句,而是用短句说话,意思再复杂,也是在短句的交接中完成,而不是用漫长的英语式的复句来完成。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易飞做得非常好。
易飞的诗歌批评,一般都是有感而发,姿态平易,话语亲切,像他解读张执浩的名作《减压阀》,开口即:“这是写诗,还是说话?都是。张执浩的文字都像随口蹦出的,也就那么一说,爱信不信,即物成诗,看似不经意,却暗藏玄机。工贸、中百仓储、国美,这样的大卖场,不仅武汉有,别的地方也有。所以有普适性,这个经验大家都有。”这一段最长的一句是13字,最短2字,极为简洁,而这种简洁的表达,在整部书中,是基本的说话方式。
与之相应的,他要以最简单的文字,直击诗的内核。诗歌批评,无论如何,要试图说出一首诗到底要表达什么,或者至少要说出这首诗为什么如是表达。“减压阀”到底指什么,易飞也给出他的理解:“‘眼前的这口锅’,我们跑不掉,它在我们的眼前炖,现实是这样凌厉,不可回避,压力始终在……高压锅无处不在,生活的压力无处不在,我们始终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高压锅,面对现实,进行减压。是啊,每个人也要通过不同的途径找到属于自己的减压阀,不让其引爆。否则我们的生活,难以为继。”这样的诗评文字,你读起来顺畅,理解起来也畅快,它是有“揭示”的,读完之后是能够增进你对作品的理解的。总之,它让你的阅读不虚此行。
这种有感而发的文字,我们还可以从中见到批评者自己的情感,这一点在诗歌批评日益学术化、论文化的今天,也很难得。某种意义上,诗评也是一种抒发自身感悟的写作,不同的是,诗面对第一现实,诗成为第二现实(想象性的现实),而诗评则面对这种想象性的现实表达作者自身的人生感悟,它也创造一个新的语言现实。易飞的诗评,不忌讳自身观点、情绪的袒露,这种观点、情绪也许和作品的原初意图并不吻合,但作为一种个性的阅读,即使“不吻合”存在,又有何妨?这不正是证明了一首优秀的诗作,其意蕴的多样性吗?作品意蕴的生成是变化的、流动的,对于不同的读者、在不同的语境中,伟大的作品恰恰可以是新的意思。在解读胡弦诗作《蛇》时,易飞的“解读”其实是一种抒情:“它不可遏制的愤怒集于锋利的牙齿,终于像海啸喷涌而出,激起冲天的巨浪,这是对冒犯者的谴责,也是冒犯者要付出的代价……胡弦用七节完成了一条蛇嬗变的历程,完成了动与静的交响与回旋。读来触目惊心,余味深沉。诸君,它仅仅只是一条蛇吗?”这种抒情性的诗评文字,流露出解读者的真性情,这种真性情使诗评多少有了一点“诗”的味道。
这部《当代诗人佳作解读》,体现了易飞多年来对当代诗坛的阅读与关注,书中会让我们看到一些并不在经典的当代诗歌史教材的作品,这是易飞自己的发现。像王家新的《一碗米饭》,一般读者可能就没有关注,易飞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以为,王家新的写作,几十年来一直延续着此种风格——冷水泡茶慢慢浓,越往后读越有意味,似乎王家新的写作起笔都是‘素’的,有时甚至‘素’得像乡下老头,穿着老式棉袄,在秋天田野落叶的大道上慢慢踱步。绝无华丽的辞藻,绝无纷繁和修辞,即使他写西方题材的诗歌,也不会出现欧化的长句和瑰丽的色调。我以为是王家新‘立于诚’写作的某种姿态和‘王氏’范式——素朴中不乏丰沛的诗性与沉潜的力量。在‘清晰’与‘含混’之间,他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语言。”
这种有微观有宏观的叙述,让我感觉,易飞虽不以诗歌研究者自诩,但他不仅有独到的、精妙的、细致的、内在的阅读方式,也有一种整体性的视野。对许多诗人,他虽只是拣选其一首佳作来解读,但却总能把握诗人的整体风格和主要的写作方式,这一特征也使这本书有了一种大格局,它不仅以一部点评式的好作品呈现,也是了解许多当代优秀诗人的写作特征的专业之作。
当代诗坛,这种口语化的、直击诗作内核的、“笔尖常带感情”(梁启超语)的诗歌批评,非常重要,它会让更多人理解诗歌、亲近诗歌,使诗歌得到更多的读者与作者。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