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12月0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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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盖声声

    □ 潘德权

    漂泊经年,蛰伏已久的乡村记忆却常被一种朴实无华的声响唤醒。它不是浑厚悠扬的黄钟大吕,也不是温婉轻灵的丝竹管弦,它是来自乡村,一种叫作连盖的家业拍打农作物时发出的“扑、啪、扑、啪”的季节弹唱。这朴素的音律,就像一曲丰收的歌谣,潜藏在记忆深处,无数次触碰着我心底的柔软。

    连盖,由一根长约两米的竹竿作柄,一根虎口粗细的木棒为轴,用剔去篾黄的青篾编织成的花箍,将五根土楠木木条连接而成。连盖又名连枷,翻开连枷的前世,可追溯到先秦时期。到了唐代,连枷已成为士兵守城御敌的兵器。然而,在我认识它时,它早已弃戎从农,转战农村的稻场之上,成为一种延续千年的脱粒农具。连枷的名字,也被叫成了连盖。门长树高,而我便在这年复一年的连盖声中长大成人,这扑啪扑啪的音符年复一年击响,烙印在我的身体里,挤占了我为数不多的音乐细胞,时不时在我的血脉里跳跃。

    宋代诗人范成大在他的《四时田园杂兴》之中描写过连枷打稻的场景:“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我的老家在高山,没有稻谷可打,我们打的是油菜、小麦或者黄豆。

    这些作物都会放在场院里击打,所以打连盖也常说成打稻场。打稻场之前要碾稻场,这时常年蹲卧在场院一角的石磙便派上了用场。两根木轴插入石磙两端的圆孔,一根桐麻织成的粗绳挎在父亲肩上。父亲弯腰弓背,蓄势发力,然后一声吆喝,那几百斤重的石磙便翻转起来。场院上牛们踩过的脚迹窝,猪娃拱起的土坷垃,还有我们玩弹珠挖的小洞洞,在石磙一遍又一遍地碾压中,变得平平整整。看着父亲累得满头大汗,力量弱小的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那硕大的石磙。不过母亲早已给我们准备好了活路。一把绑满树枝的羊杈上面压一块木板,母亲让我们弟兄轮流坐在上面,她便拖着羊杈跟在石磙后面走。前面碾后面拖,一圈一圈周而复始,凌乱的场院也终于亮飒飒一片。

    打连盖通常是在晴好的上午,铺满稻场的麦穗泛着金黄,部分麦壳已经裂开,饱满的麦粒呼之欲出。吃罢早饭的人们举着连盖站立稻场两旁,有人丁字步,有人小弓步。女人们性子急,抢先在空中抡了一个圈儿,连盖呼哧而下击打在麦草上,只听噗的一声,麦粒便欢快地跳出来。男人们不甘落后,高举连盖弓步上前,一下击打在女人刚刚落下的地方,发出啪的一声,麦粒迸射而出滚落一地。女人们力量较小,连盖声音轻柔为“扑”;男人们孔武有力,连盖掷地有声发出“啪”音。就这样女人起男人落,一扑一啪、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进一退。在场院中,在阳光下,在丰收的季节里,一群不懂音律的种田人,用连盖这种简洁的农具,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地奏响一曲男女大合唱,奏响一曲乡村特有的天籁之音。

    打连盖,可以单打,可以对打,也可以群打。单打寂寞,对打有趣,群打热闹。打连盖看似简单,学起来却十分吃力,连盖不是在空中翻跟头,就是落地时东倒西歪。打连盖不仅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有民谣唱道:“论打连盖谁不会,就是活路有点累;一时上来一时下,一会进来一会退。论打连盖谁不会,就是活路有点累;一上一下气直喘,一进一退汗湿背。”

    在我长大记事的时候,多人群打的场面已不多见。这时候柴油机带动的脱粒机已经进村,脱粒机打麦子又快又干净,连盖只好心有不甘地退出麦场。再后来电动脱粒机兴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小型脱粒机,凡是需要脱粒的作物,人们都一股脑儿塞进那个旋转着伶牙俐齿的铁壳子里面。省了人力,提高了效率,连盖也似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我还没完全学会打连盖的时候它就被束之高阁了。

    离乡十年,再也没有见过打连盖的场景。今年国庆回乡,突然一阵扑啪扑啪的声音钻进耳朵,这声音直入心底,与我血脉里跳跃的音符瞬间交融。熟悉的画面再现眼前,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快步奔向坎上的场院。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正举着连盖,缓慢但有力地击打着黄豆棵子。扑,啪,扑,啪。黄白透亮的黄豆欢快地跳跃着、翻滚着,似在用舞蹈应和着连盖的吟唱。

    老人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喝茶,我迫不及待地问:现在不是都用脱粒机么,您怎么还用连盖打黄豆?老人苦笑着说:我们岁数大了,机器不敢用,最关键的是机器转速太快,打出来的黄豆破损太大,不能留种哦。

    老人还说,老物件儿不能丢,总有用得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