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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3月20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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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潘占奎

    老汉口商业风情的《汉口里工笔画》,由毕心望、黄河清、何祚欢三位艺术家联合创作。

    □ 何祚欢

    潘占奎不是汉口人,老籍在鄂东,可是汉口话说得比哪个都好。他靠卖艺为生,没得专门的场子,碰到宽一点的街面,就地围个人圈子,开口就说,说笑话。一口“汉腔”,几句话就要你开口露牙齿。大家笑得松心,笑完了有骂“短命的!”,有夸“真好玩”的。更多地说他是个“笑话公司”。

    一个无田地无产业的卖艺人,就这样成了“总经理”——笑话公司么,哪能少了这个职务。

    潘占奎的汉腔说得溜,改口说几句“京腔”怎么样?照样是“小猫吃小鱼——有头有尾”。其他如河南话、上海话,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像是那一方的人。

    还有一手绝活是白沙撒字。那年月街头艺人都有白沙撒字的本事,拿一把白沙,在街头地面上撒出“富贵吉祥”等字眼,吸引路人的注意,从而驻足围观,艺人就此开始表演。但潘先生不同,他撒出的是“双钩”,活像是用白丝银线把一个个的字从边上网起来似的,那里边的字,填实了就是一幅好书法作品。

    他最“拿人”的当然还是说笑话,有些笑话流传到了民间,经过一个个人的加工,常常会由一个“版本”变成八个“版本”。后来再回传到他面前时,十有八九会把他逗得大笑。

    他这样的人现在叫“街头艺人”,从前叫“撂地的”。在“撂地”艺人中,他的名气是最大的,因此常有变戏法的、玩杂耍的、唱曲唱戏的各色艺人找他合作。大家凑到一起,“点”好“棚”之后轮流上场,演完了按“分”分钱。个人的“分”是事先讲好的,是各人技艺的标志,也是分钱的标准。潘占奎是“分”最高的,因为是别人朝他身边贴,靠他当招牌才凑到一处的,大家情愿。可是那些手艺差上不差下的,就免不了你嫌他高,他嫌你不行,在一起日子一长就有些言三语四,飞短流长,就拆伙,就赌气离群。

    潘占奎对同行随和,你来就我,我欢迎;你跟谁合不来要走,我也不留。他的心思都在玩意上,私下里跟哪个都合得来,从不嫌来搭他场子的同行分了他的“肥”。

    一天夜里,九点多了,有个中年汉子急匆匆闯到他屋里去,自称是湖北老乡,姓肖。在外从艺多年,拜相声前辈林傻子为师,艺名小傻子。到汉口听到潘先生大名,特地登门求教。

    潘占奎学艺拜师,是从外地演回武汉的,林傻子的大名自然听说过。所以对“小傻子”便按本行规矩接待。交流了一些行话,认定了确是同行中人,潘占奎才把自己面前的大茶缸推到“小傻子”面前:“喝茶。刚才只顾说话去了。润一下,润一下。”

    这个茶缸真够大,也真够老的。它从早些时跟着潘占奎,天天从早泡茶喝到晚,一壶开水泡三杯。屋里屋外,客来从不单独奉茶,都是一推茶缸子:“喝!”

    现在的人说这样不卫生。潘占奎说这叫亲热。“我又没得病!”

    这个“小傻子”果然是走南闯北的,粗放爽快,缸子一过来端起就喝。一口下去了半缸子,水挂在嘴边顾不得擦就说:“潘师兄,好茶!”

    潘先生说:“好!喝得好再泡!”

    小傻子拦着:“别泡了,越喝越饿。”

    “这个点了还没吃?那就先吃。”说罢向屋外喊一声:“伙计,去打四两酒,切两角钱烧腊。”

    小傻子说:“别别别!我刚下火车,急着来找您才误了饭点儿……”

    正说间,外头一个女人应了一声:“好的!”倒把小傻子惊住了:“潘先生用着女伙计呢?”

    潘先生大笑:“汉口把老婆叫堂客,也叫伙计,跟她搭一生的伙,这伙计用得长呢。”

    一会酒菜买来,客人吃着,主人陪话。潘先生问:“这回到汉口办什么事吗?”

    小傻子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他想在汉口试试场子,若是好,就留下。但想想又怕场子不好找,进茶馆书场又没介绍人,这才来找了潘先生,意思是让潘先生给他担保,让他进茶馆。

    潘先生说:“兄弟,这我做不到。第一,我自己是在街上撂地的,从不进茶馆。不怕你笑话,我不情愿租场子上生意——嚼了一夜跟他们嚼了!”

    小傻子泄了气:“哎呀,这趟我白来!”

    “莫急,还有第二。第二,哥哥我不才,在汉口街上讨饭吃,前后也有些年头了,照样是高的桌子、低的板凳,汤碗茶盘子的,过得下去。兄弟你来找我,我大忙帮不了,帮你打下场子是做得到的。你一会找个旅馆先去歇夜,明早十点的样子,我们在武圣路长堤街口碰头。那块地是我的热场子,听客熟。哥哥先跟你点棚,再说个段子跟你开场。接下来交给你做。做得好你就做下去,以后也把给你做。要是不服水土,就由我收拾。”

    当下散了。

    第二天早上,潘先生九点钟就到了武圣路,在他的那块“地”附近的茶馆坐下来,边喝茶边等候小傻子。这家茶馆是敞门大堂,他脸朝外坐着,谁进谁出,街上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小傻子还没过早,就在茶馆里叫两笼包子,吃完了就可以上“地”,方便。

    谁知这一等,就像没得完没得了的。作艺之人,对时间是有感觉的,口说:“只怕过十点了呢。”掏出怀表一看,就是十点一刻。于是叫了一份饼子夹烧梅,再把茶馆的那壶茶往边上一推,拿出自备的茶缸、茶叶,让跑堂师傅拿煎开的水泡好。新冲的热茶就饼子夹烧梅,那茶香、焦香、肉香、糯米香袅袅然飘起、四散,把隔壁左右的茶客都馋着了。有的人竟叫:“照潘先生的样给我来一份!”有个人更有趣:“我也来一份,潘先生的我会了!”

    潘先生赶忙起了一下身。他成名多年,晓得这是观众的亲热意思,但他没有像别的艺人那样说谢谢,他用他的方式回敬一份亲热,笑对那人道:“哎呀,好好好!我明日早晨还是这个时候来吧?”

    满堂大笑中,那人说:“哪里等得到啊——我天天这个时候都在,今天才碰到您家一回!”

    “我嫌他们的壶小了,天天在屋里喝了再出来。”

    “哦,今天这是?”……

    “等着会一个同行。”

    “哦,待客的?好,客来还算我的!”

    话刚落,客就来了。小傻子东张西望地找人,一眼看到坐在茶馆里的潘先生,冲进门就赔小心:“潘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

    请客的那位问清这就是潘先生的客人,立马又叫了一份早点。潘先生借机为小傻子“打场子”:“这位是我的师弟小傻子,从河南来的。他师傅是我的师叔,叫林傻子,在北方是红遍天的傲角儿。一会让他在我的场子露一手,请各位去捧场啊。”

    这回倒好,潘占奎说笑话不用撒字点棚,身后跟着的人先把场子围起来了。路边有些人是早早来候着的,一见这架势那还不过来?今天的开场,势头不弱。

    潘占奎拿起竹板,唱了几句快板,接着说了一小段,众星捧月般的拱望中,小傻子登场了。

    可惜这个被“星星”们捧出的“月亮”碰到了月食,竟是一点光都发不出来:一根夹缠不清的舌头,居然弯七弯八地说京腔。那年月北京话被称为国语,但他说得比犁地还吃亏,一出口就把众人要发出来的汗憋回去了!潘占奎说笑话,能让不是“包袱”的地方也变出笑声;小傻子这段操京腔的相声《抢弦子》,竟能让满篇的“包袱”说得让人笑不起来!本事啊。

    观众们看潘先生的面子咬牙往下听,听着听着就有人交头接耳了。又熬了几分钟,有人实在忍不下去,开始转身,面向圈外了。

    潘先生慢慢地走到场子正中央,朝几个转身的人说:“莫走唦,饭还没有熟。”

    有人笑出了声,那几位闻声转脸,就停住不走了。潘先生说:“这一早晨您家们不笑几声,肠子就不会转。肠子不转,吃么事就化不开。来,听我接着师弟的说。”

    突然一变口音,连腔调也是接着京腔走的,但那京字京味比小傻子不知正到哪里去了,直说吧,就像是北京人。观众开始是惊异,不是没听过潘先生的京腔,但总只是一句两句地学一下,没料到一片一片地说下去也是这般地道。这一佩服不打紧,潘先生的包袱就有一个响一个,有时还搭着响两个!

    一段说完,就有那听惯了场子里玩艺的人把手伸到口袋里,预备着潘先生来收钱。

    潘先生却问大家:“好不好?”

    众口一声:“好!”

    潘先生说:“看样子是觉得好,有的人手都伸到荷包里去了嘛。我说您家们莫搜了,这一段是我师弟的,他从北方来看我,我们商量着给大家送一段——这一段不收钱。等下听我的,您家们就恶赊地(武汉话“狠狠地”的意思)丢钱……”

    观众正在兴头上,又叫又鼓掌地装疯。潘先生突然说:“莫慌,大家看唦,一下有人要走的。我这里是卖炒蚕豆的,先尝后买,他把不要钱的尝了,就不得花钱买的。我们等他走了再讲……”

    这一说把众人的疯劲撩了起来,有人就喊:“哪有那屁的人唦,没得人走的!”

    有几个人都吼着:“都不许走啊,哪个走哪个是王八!”

    潘先生这一手是在“地上”做活的“定身法”,但这时候却不是为了把人留住,而是要让大家疯起来!

    果然,往下连说了三段,段段笑浪翻天。那从茶馆跟过来的几个人,还在每段之间自动分几方站定,脱下帽子给潘先生收钱。然后连钱带帽子放在潘先生脚下,下次拿起来再收。如是者三,潘先生也在热火中收场,向众人说声:“多谢各位捧场,现在您家屋里饭熟了,我也回去了,明天请早!”

    那个小傻子一脸沮丧地过来,一拱手:“潘先生,多谢维持。告辞了。”

    潘先生说:“老弟,来帮忙把钱清好,我好把帽子还给他们几位。”转身对那几位道,“几位莫走了,一下我们就着这个钱去吃一餐。”

    几个人都说屋里有事,请潘先生自便,拿了帽子走了。场子里只剩潘先生和小傻子。

    小傻子把钱一递:“潘先生,你的钱。”

    潘先生说:“数了的没?”

    “数了,有十六七块啊。”

    “嗯。那还可以做一点事。你拿着它回家吧,是你的了。”

    小傻子说:“给我?我的那段是送观众的呀,这钱没得我的份!”

    潘先生一边笑一边摇头:“老弟啊,你的活做砸了,你晓得吧?”

    “知道啊。”

    “做砸了说不要钱是跟你捡回面子……”

    “那就没有我的钱了啊!”

    “收了钱给你,是帮你补里子——你找我一场,我能让你空手回家?”

    小傻子梗住了,眼睛红了,嘴巴直颤直颤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潘先生倒慌了:“兄弟,莫这样,今天我沾了你的光呢,你垫了一下,看客才把了这多钱……”

    小傻子终于把眼泪流出来了:“潘先生。我从没得哪一天数过这多钱,我上场说活儿,场场都是怎么上去怎么下来……”

    “兄弟,那叫做祖师爷不赏饭哪。听我一句话,改行吧!天下这么大,哪行不活人,为么事死抱着做不了的事做?”

    小傻子“扑通”跪到了潘先生面前:“这些年,同行都只给我白眼,没得谁跟我说实话。潘先生,我听您的。后会有期!”

    小傻子起身走了,从此就留在了汉口。他从贩卖油条、粑粑做起,慢慢做出了小摊子、小馆子,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开始,总断不了给潘先生送点熟食,后来又请潘先生上馆子,潘先生总说去又总不去,就慢慢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