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棠阴比事》东传开启日本公案小说潮流

    □ 李黎

    从松本清张、森村诚一，到今天的东野圭吾，日本推理小说风靡两代中国读者；可是在四百年前，是中国的《棠阴比事》风靡日本，并且开启了日本公案小说的潮流。由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周瑛撰写的《日本江户时代的公案小说与法制文化》，梳理了这段鲜为人知的文化交流史。

    ■ 为了“天下无冤” 他编写《棠阴比事》

    《棠阴比事》是一部宋代的案例汇编，具体年份是1211年，这一年蒙古和金打得厉害，南宋还有六十多年光景。这一年，浙江慈溪人桂万荣在建康任司理（典狱官），此前，他还在江西余干县当了一年县尉（相当于警察局局长）。他从同僚那里听到过一桩杀人案：三个嫌疑人认罪且供词统一，但那位精明的同僚认为还有疑点，于是要求延缓处理，最终缉拿到真凶，挽救了几条人命。

    桂万荣对此印象深刻，他决心编纂一部案例集，让这些成功的办案经验流传下去。于是，他用后晋和凝、和山蒙父子编撰的《疑狱集》和宋代郑克编撰的《折狱龟鉴》作基础，选择了144个案例，又把性质相近的两个案例并列连缀起来，“联成七十二韵”，编撰成《棠阴比事》。

    为了“增强可读性、增加点击量”，桂万荣下了一番功夫。每个案例都用四言标题，一律是主谓短语，概括性强、动感十足，72联韵语前后对偶押韵，易记易诵。144个案例中的不少案例，大至谋逆大案，小至邻里纠纷，他都不是简单地搬用史料或者袭用前人著作，而是作了润色，还加了注解。案例有长有短，长的达300多字，如《崇龟认刀》，情节曲折、扣人心弦，犹如精彩的侦破小说；短的只有30几个字，不过尺幅之中也有波澜，同样有吸引力。

    桂万荣有一个宏大的理想：“棠阴著明教，棘林无夜哭”。“棠阴”即甘棠树的树荫，《诗经·召南》中有《甘棠》诗，劝人莫砍伐茂密的甘棠树，只因召公曾在树下住宿、休憩、逗留。《史记》中记载，召公巡行乡邑，在棠树下决狱政，“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

    “甘棠”或“棠阴”比喻官员的德政、公平、公正；“比事”即参照、比照旧案或近似的旧案来解决诉讼之意；“棘林”是古代断狱的处所；“棘林无夜哭”，那就是“天下无冤”。

    ■ 四百年后传到日本 成为幕府参考书

    足足过了四百年，《棠阴比事》经朝鲜传到了日本。这时的日本，丰臣家势力刚刚被消灭，德川幕府一统天下，进入了江户时代。这也是一个城市、商业和平民的时代，出现了各种需要法律来处理的事务，无论是官是民，对法律都颇有需求。但是刚刚结束的日本战国时代，在法制方面实在没有多少遗产。

    江户初期儒学家林罗山，是德川幕府官员，他是日本传播《棠阴比事》第一人。他很早就洞悉了幕府凋敝的司法局面，并悄然展开了一系列积极而有意义的工作：（1）借阅明律；（2）收集一系列法律方面的汉籍，包括《律令》《大明律》《大明律讲解》《律解辩疑》《洗冤录》《无冤录》《折狱明珠》《祥刑要览》《棠阴比事》《廉明公案》《古今律》等。1619年，林罗山誊写朝鲜版《棠阴比事》，并与朝鲜其他版本进行比较，又应四位友人请求进行解读，并令侍从标注训点，这成为《棠阴比事》在日本正式传播的开端。当时的日本读书界认为，《棠阴比事》“集古来贤人调查犯罪之人与判断诉讼之内容，为一部好书……罗山为之点训点。”

    林罗山又受纪州藩主德川赖宣之命，为《棠阴比事》作注，即《棠阴比事谚解》。1635年，林罗山还奉旨编著《倭汉法制》。这些不仅表明德川幕府关注法制文化，亦表明《棠阴比事》在日本司法方面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周瑛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公案小说与法制文化》中写道：“当时，汉文图书珍贵，不易获得且不易理解，有可能接触到《棠阴比事》和《棠阴比事谚解》的人物主要是以幕府将军为核心的政治圈和以林罗山为核心的学者圈，具体可分为将军家、藩主、谋臣、学者等。”也就是说，《棠阴比事》传入日本之初，和桂万荣的想法是一致的，是“司法治理参考书”。

    ■ 走入千家万户 开日本风气之先

    但是，江户时代的日本，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长期的和平促进了农业、小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刺激了京都、大阪等老牌城市的进一步繁荣，带来了江户等新兴城市的壮大，出现了“町人”阶层，也就是市民。市民的时代，当然需要市民的阅读。据考证，日本商业出版行为就此发源，江户时代，仅京都就有七十二处可以印书、卖书的书坊。

    一边是日本大儒在努力改写、传播《棠阴比事》，一边是商业出版活动兴盛，终于，在1688年，也就是林罗山誊写《棠阴比事》60多年后，日本著名文学家井原西鹤在小说《新可笑记》里写了一个爱帮人打官司的木匠，“那个木匠不再把养家糊口的直角曲尺和水平尺当回事，反而不分早晚地思量官司，把《棠阴比事》等书枕在头下，连梦里也不曾忘记”。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小说情节！周瑛认为，这说明了以下几点：1.江户时代的普通大众已经开始关注《棠阴比事》，并且将其作为解决法律问题的指导性图书；2.木匠识字，根据史料，江户时代平民识字率确实提高了；3.印刷出版业发达，通俗读物盛行，而且不贵；4.“町人”有了一定的权利地位，可以进入法律事务；5.作家西鹤对《棠阴比事》的关注度很高；6.既然是“《棠阴比事》等书”，说明类似读物还有不少。

    写了这个木匠第二年，井原西鹤果断操刀，写了《本朝樱阴比事》，该作品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公案小说。作品开篇即写道：“夫，大唐之花，当属甘棠，周朝召伯避暑甘棠树荫下，听民诉讼。东瀛之花，当推樱花，繁茂的樱树树荫之下，自古人们纵情吟唱和歌。”全书44篇，讲述京城判官如何破解京城及其周边地区离奇案件、解决邻里纠纷以及量刑的故事。

    周瑛一一考证认为，44个故事里，有19个与《棠阴比事》有相似点。

    此后，《棠阴比事》的各种改写、仿写大量出现，出现了《镰仓比事》《日本桃阴比事》《本朝藤阴比事》《镰仓比事青砥钱》《青砥藤纲摸棱案》《板仓政要》《大冈政谈》等，日本公案小说蔚然成风。

    周瑛写道：“《棠阴比事》在日本产生的各种手抄本、注释书、和刻本、翻译改写本以及相关文学作品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每一个步骤皆显示了日本古代学人对中国古典文献的顶礼膜拜，亦是其呕心沥血将中华经典为其所用的见证。”

    只有交流互鉴，文明才能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