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前茶
提前两站下地铁,沿着一株碧桃一株柳的河岸走了一会儿,向东南方向过窄巷,见一位五十来岁的主妇手持超长衣叉,仰面在收一家人的衣服,问主妇:“听说这有家马兰头香干馅青团供应的小店,还有多远?”主妇说:“徐嫂的店呀?看到不,前头二楼露台上摆着好几盆太阳花的店,那就是。”
果然,在夕照下,那一小片种在破痰盂和搪瓷脸盆里的太阳花艳丽非常,摇头晃脑,像是一群小学生在窃窃私语继而爆发欢笑。店堂门面很小,蒸青团的炉子依旧在汩汩地冒着热气,有趣的是,团子蒸好了,徐嫂并不急着卖,而是不慌不忙将团子连同下面垫着的箬叶,挪到竹匾里去摊晾,非等青团上的“汗”慢慢收了,才肯卖给人,排队的顾客说:“老板,你真死心眼儿,刚蒸好的青团当然发黏的,用塑料膜一裹,在团子下面扭个结,就好卖了呀!”
徐嫂笑道:“滚烫的团子一裹塑料膜,多少看不见的塑料微粒粘在上头,不好!”看排队的人等得心急,她赶紧打开两台落地扇,开最小档,悠悠吹起摊晾的青团。排在最前面的大妈笑着解释:“刚出蒸笼的青团就好比林妹妹,风一大,就吹裂了,急不得。”
好容易开卖,前面几个手推行李箱的小年轻一下子买去一大半,他们站在门口就开吃,还问青团里的蛋黄肉松馅能不能喂徐嫂家的狸花猫,轮到我,徐嫂见我面生,特意问:“家里可有长辈爱吃青团?”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跟买青团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老老实实答:“有,我老婆婆95岁,不过她老人家血糖不高,应该没事。”徐嫂介绍:“那你买几个咸馅的给老人家,马兰头香干馅、萝卜泥肉馅、荠菜肉馅,都行,我还做了低糖的黑芝麻馅,街坊上老人吃了都说好,通便、乌发,你也可给你老婆婆带两个。”
徐嫂给我一张封塑卡片观瞧,原来,这同样是圆溜溜的青团上,是做了标记的,顶上用筷子头轻压一个点到五个点,以及用筷子头刮出十字叉、雪松叉、人字叉的,都代表不同的馅料,顾客拍回去看,就不会搞错。徐嫂叮嘱我:“别让长辈吃蛋黄肉松馅或芋泥馅的青团,我有个街坊,87岁,就在我门口吃青团,噎得拍胸抚背的,我差点叫我儿子去急救。老人吃青团的时候,你要倒好温水,陪着说说闲话,打打岔,防止她吃得过快。”
青团不贵,绝大多数品种是三块一个,只有蛋黄肉松馅是五块,而徐嫂,还经常劝人别买蛋黄肉松馅的青团,顾客身材肥胖一看就血脂高的不让买,戴假牙的不让买,顾客有时嫌她多管闲事,隔壁馄饨店的老板娘就会出来劝架,打趣道:“徐嫂,网上有句闲话,说给你听听,‘尊重他人命运’,你晓得是啥意思吧?”
徐嫂但笑不答。我坐在徐嫂门口的小竹椅上吃青团,青团还是温的,口感软糯,馅料饱满,门口的队伍渐渐散了,微风拂过,春天嫩叶勃发的香气,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汇成清香的溪流,有时浓,有时淡,明灭闪烁。刚才打趣过徐嫂的馄饨店老板娘,主动帮徐嫂择菜,准备明天要用的荠菜和马兰头。我笑言:“隔壁做生意,互相帮衬,难得呀!”馄饨店老板娘笑指那二楼窗台上的太阳花:“这些花,最早还是从我家花盆里掐下来种的,这些年,我家的花涝死了,到她的花盆里掐了重种;她的花冻死了,到我家掐了重种。哪里还分得清你我?她包剩的馅料,没有力气再揉粉,就传给我包馄饨;我要是遇见胃口好的顾客,也给她介绍生意。徐嫂,你说说看,你从乡下洗脚进城,从一个小摊子做起,到今天多少年了?”
徐嫂正在麻利地将蒸好的红豆倒进木桶中,用擀面杖一下下地捣烂,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刚上城的时候,我儿子才2岁,如今都是27岁的大小伙子了,你算算,咱俩的交情有多久。你别说,你老早买的那两盆太阳花,如今我养的不知是它的几世孙,竟还活着,奇迹呀。”
一家二十五年的小店,靠着诚信与诚心,依旧蓬蓬勃勃地活着,这也是奇迹吧。小店无名,我愿叫它“太阳花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