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4月1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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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里的世相

    □ 何蔚

    喜欢看炊烟扭腰的样子。尤其喜欢站在一个从来没有被炊烟纠缠和拖累过的局外人的角度,对炊烟品头论足,或是给炊烟分类。一直觉得,我和炊烟之间的关系始终都不太明朗,究竟是远亲还是近邻,至今也很难说清。这其中的原因,要么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都有人在替我经营着炊烟,包括炊烟背后那些复杂琐碎的日子;要么是一直都有人在我和炊烟之间,构筑着小小的隔离带。不过,这些都不能左右我对炊烟先入为主的认知与评判。

    炊烟简单而又丰饶,可以按时令和天气来粗分,也可以按家庭、人口、生活质量和健康状况来细分。多年的乡村生涯,让我对炊烟拥有了相对独立的发言权,尤其是老家的炊烟,我熟悉它们的表情,熟悉它们的肢体语言和行为逻辑。炊烟长着一副笼统的面孔,却又有着相当明晰的个性。它们大体可分为日常的炊烟、节日的炊烟、晴天的炊烟、阴天的炊烟、雨天的炊烟、雪天的炊烟、大家庭和小家庭的炊烟等等。此外,还可以分为婚丧嫁娶的炊烟、迎来送往的炊烟以及煮潲、煎药的炊烟等等。炊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它们扶摇直上,一定也有自己的翅膀吧?

    我常常扪心自问:“炊烟里究竟有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惦记着炊烟?”对此我始终都找不到一个固定答案,尤其是那种具有概括性的标准答案。因为,堆积在我心底的答案实在是太庞杂了。

    炊烟里尽是苍生的漫画和世相的速写,它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纯天然的对应关系。

    日常的炊烟就像落在记忆表面的灰尘,无论厚薄,都无一例外地具有同质化倾向。在大集体年代,这样的炊烟,每天都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内悄然升起,它们单调平淡,不太引人注目,如同日复一日的劳作,不过是乡间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很少会有人把目光伸进它们的内部。

    节日的炊烟反差巨大,它们就像临时接到某种指令,骤然加大了上升的力度,加大了弥散的浓度、密度和长度。它们铆足了精神,大大咧咧地冲出烟囱,让带着草木香味的烟气长时间在空中盘旋、悬停,仿佛是要昭告天下,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但这样的炊烟并不经常出现,一年之中,可供它们表演的机会大约只有端午、中秋和春节,最多不过三四次而已。

    江汉平原的孩子对炊烟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有时我们在户外玩耍,本来不觉得饿,忽然间嗅到自家炊烟的味道钻进鼻孔,食欲顿时就被无限放大,我们随即就会在食欲的驱使下一哄而散。那时,老家江沿湾是个大村湾,里头还套着上湾、下湾、前湾、后湾和中湾等多个小村湾。更复杂的是,小村湾里又套着这墩和那墩,如果再算上生产大队套着的生产小队,形形色色的地名交叠在一起,简直就像大股炊烟里套着小股炊烟,绕来绕去,足以让人晕头转向。不过,对于土生土长的我们来说,地名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地名有多么复杂,我们都认得每一条回家的路。

    那时我住在前墩上的祖母家,由于地势较高,很容易接收到炊烟发出的信号。每次跑进屋,看着祖母往灶膛里添柴加火,我就能预判出这顿饭菜中有没有值得期待的内容。当然,我说的是晴天的炊烟,它们拥有清晰的线条和纹理。初看时貌似千篇一律,可只要细看,就能发现它们在所有屋顶上的姿态都各不相同。其中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浓和淡、瘦和壮的区别。若是往更深处看,还会有更多区别,归纳起来就是,它们像极了我们湾子里的每一个人。譬如:浓的炊烟活像中湾捡猪粪的周爹爹,乌眉皂眼,声若洪钟,一边迎着太阳抽烟,一边仰天咳嗽;淡的炊烟酷似上湾赶牲口的丁胡子,成天佝偻着身子,一钻进棉花地就不见了踪影;瘦的炊烟如同前湾黄箍匠,头发稀疏,身材细短,却能把每一只脚盆箍得天衣无缝;壮的炊烟简直就是后湾胡铁匠的化身,锤子一抡,胳膊上就鼓起了硬邦邦的肉疙瘩……总之,只要稍加留意,谁都可以从炊烟中一把揪出自己的原形。

    和晴天的炊烟相比,阴天的炊烟就显得木讷多了。地里干活的人根本看不到它们是否已经升起,所以不知不觉就干过了头,收工回家时,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微凉。在我的老家江沿湾,那时每个家庭基本上都有老人,他们主要负责一日三餐,负责将炊烟送上青天。只是,阴天的色调与炊烟太过于接近,在没有反差的天色中,炊烟来去无影,时间也因此变得相当模糊,我们玩着玩着,就把一天的光阴玩成了泡影。这时我就会想:是不是阴天把炊烟叼在嘴上,当香烟吸进了肚里呢?

    那时,老家的房屋形形色色,有青砖青瓦带飞檐的老房子,有红砖红瓦不带飞檐的新房子,也有少数土坯房和茅草房,还有屋顶上没有瓦片只盖了一层油毡的土砖房。祖母家就是那种青砖青瓦的老房子,外形简陋,不带飞檐。炊烟每天都会挂着不同的表情,从不同的房子里一扭一扭地走出来,白肚皮一挺,就开始替每一个家庭发表感言。炊烟有自己的辞藻,有自己的语气和手势,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炊烟还擅长用浓墨和淡墨,在屋顶反复书写“早中晚”这三个繁体的象形文字,一边勾勒涂抹,一边用悬笔签下自己灰溜溜的大名。

    这是江汉大平原上最常见的炊烟,它们不懂书法,却能写出天底下最好看的行书和草书。

    在我们老家,炊烟和日子十指紧扣。日子红火时,炊烟理直气壮,欢活得不可捉摸;日子敷衍时,炊烟低声下气,憋屈得无法形容。炊烟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它们与农业社会保持着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既步调一致又自由散漫,既墨守成规又标新立异。它们懂得如何在低调委婉的同时,把壮怀激烈的另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阴天的炊烟从来都是只做不说,它们升起时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可到了最后,所有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少地发生了。阴天里,那些明朗的事物忽然变得行踪诡秘,阳光和云朵就像走亲戚的父母,把孩子撂在家中,自顾自地迈出门槛。然而,庄稼拔节和孩子成长的节奏并没有紊乱,仍如天气和炊烟一样不动声色,把很多事情放在私底下进行。等太阳一出来,父母一回家,才发现庄稼和孩子身上都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天色就是这样裹着炊烟循环往复。在此期间,庄稼不知不觉收割了一茬又一茬,一代新人也不知不觉加快了追赶的步伐,身高和想法冷不丁就超出了父兄的肩膀。

    江汉平原的炊烟有着外在的纤细和内在的辽阔,犹如向上生长的根须,一头扎入心底,另一头则直插云霄。可想而知,在这种炊烟下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把一座山放在眼里呢?又怎么会把崎岖、坎坷和险峻这类夸张的辞藻放在眼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