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竿木
我最早的收藏记忆来自幼儿园,启蒙者是父亲。
那时,父亲每天来接我放学,总要把一张巴掌大的“花纸头”塞到我手里,纸上印着不同图案,各式各样,五彩斑斓,让人爱不释手。每天,我盼着父亲来接我放学,盼着他带来一张新的“花纸头”。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带来的是香烟纸,是抽烟的他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最容易找到的玩具。于是,香烟纸成了我最早的藏品,它们积少成多,一沓沓摆在家中的柜子里。直到我上了小学、中学,还时不时把这些宝贝翻出来,一张张地观赏把玩,第一次看到它们时的情景总能跃然“纸”上。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记忆是可以附着在物件上的。收藏物件,就是收藏记忆。
再后来,我有机会在国内外各地旅行、工作,每到一处,总要挤出时间逛逛当地的二手书店或市场,搜罗些奇书怪纸和老物件。即便淘宝的过程中没有奇遇、捡不到漏,也能增长知识、开阔眼界,见识当地的风土人情,结识志同道合的藏友。收藏癖曾一度让我羞愧、心虚,生怕背负上“玩物丧志”“游戏人生”“小资情调”的骂名。但转念一想,古人的认知、过往的经验都告诉我,格物方能致知,玩物也可壮志。
过去几年,我在英国工作,要和当地的政客巨贾、专家学者交谈,我们的谈话常常从一件器物、一张故纸开始。比如,“全球化”概念首倡者之一马丁·阿尔布劳厨房里那张《一定要超过英国》的中国“大跃进”时期宣传画,牛津大学校长理查德森办公室里那件拿破仑·波拿巴曾使用过的五斗柜,英国议会上院贝茨勋爵家里的三把奥运火炬,怡和集团执行董事沙逊勋爵会客室里描绘通商口岸广州的油画,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主任罗宾·尼布利特办公桌上的水晶球,汉学家吴芳思家里的木头猫……话题打开了,距离拉近了,我们总能聊得投机尽兴。“故纸寻真”的冲动也让我钻进图书馆、档案馆,一坐几天,从盖满灰尘的文献中挖掘出新的史料,采写独家报道。
英文里有个词叫“mudlark”,是指在退潮后到河边的泥巴里搜寻宝贝的人,类似于中国的拾海货的赶海人。穿越伦敦的泰晤士河是条海洋潮汐河,每次退潮,总能看到mudlark们在泥巴里翻捡。小到罗马统治时期留下的纽扣、银币、陶烟斗、瓷片、木桶的铁把手,大到入藏大英博物馆的凯尔特人使用的青铜巴特西盾牌,都是大河的馈赠。
泰晤士河“吞吐”英国的历史。当年依河而居的伦敦人将历史藏入河里,这河不知在千百年后的哪一天,又在退潮时将它们还回来,交给今天的伦敦人。我也曾做过mudlark,在河边兴奋地捡起一块瓷片、一颗陶珠、一把残烟斗。如果将人生比作一条大河,我觉得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河边做个漫不经心却总能乐在其中的mudl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