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5月1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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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榨坊

    □ 陈刚

    初夏不久,妖娆妩媚的油菜花,悄然告别爱情的刹那芳华,显出不愿再招蜂引蝶的样子。又有点像刚度完蜜月的新娘,枝垂花萎,摆出一副慵懒涣散的疲惫神态。油菜花有了秘密。她们已经怀胎结籽。水嫩细长的荚角渐渐饱满,像密密麻麻的梳齿,在微风里晃晃悠悠,散发着茁壮的青绿油光。一过小满,阳光开始猛烈,腹胎里的菜籽收光敛华,暗自变黑。日显肥硕的荚角吃力地抬起头又垂下,像足月怀胎的年轻母亲在焦灼地等待分娩。油菜地里的风,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的热浪。热浪有些香,仿佛是去年或者前年的味道,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又给刮了回来,熟悉又亲切。

    爷爷把鼻子伸进风里,大口地吸气,脸上就像被人抠了胳肢窝一样,忍不住要笑。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回家给镰刀开刃。他用大拇指试了试锋芒,刀刃嗡鸣,如拨弄琴弦的颤音。父亲在旁边附和:油菜籽熟了,该开镰了。次日,晨露未消,大家齐齐奔向油菜地。收割,打捆,脱籽,摊晒。整齐的动作,如喜悦的韵律,连汗水都被风摘走了。

    我仿佛听见了菜籽油淅淅沥沥的滴落声,还闻到了老榨坊飘出的满村乱窜的油香。

    大龙坪的铺子岭,周家老榨坊早就为预备开榨而忙碌起来,清洗完船舱式的榨膛,又给撞杆抹油,还修补了一堆木楔。周家荣是老榨坊的榨匠,也是我的远房伯父。做完这一切,他才把两只手翻来覆去,抠摸着手指上的条形茧,觉着比去年又硬了一些。其实,坚硬的撞杆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忽然停住,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每年开榨,伯父会抱我坐上碾菜籽的牛车架。在孩童们羡慕的目光里,我吆喝牛拉着沉重的石碾盘绕着碾槽转圈儿。碾槽里是爆炒过的油菜籽,看上去浑圆饱满,还冒着刚出锅的热气。在石碾的挤压下,黑色籽粒崩碎成了松软的黄色细沙。过了晌午,我跳下牛车,把小手扎进碾槽,攥一把,松开,像握着一个刚出笼的饺子。我老练地伸出手,让小伙伴们闻闻。浓郁的香味直钻鼻腔,他们兴奋得像牛一样打响鼻。我又把饺子递给伯父看。伯父露出酒后微酡的神情,微眯双眼。饺子的形状全在松与紧的分寸里。伯父把饺子捏散了。他用指头揉捻两下,拍拍巴掌,咧开嘴巴笑:可以上锅蒸啦。

    高高隆起的地灶上坐着水缸粗的木甑。榨坊的伙计,伸出虾子一样灵活的手指头,从碾槽里掏出细碎的菜籽粉,一层层铺上蒸屉。大铁锅里的水,沸腾得咕噜咕噜响,像无数泉眼在涌动。袅袅冒起的蒸汽,变成了一团迷失方向的云,绕着房梁乱蹿,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几小缕云丝顺着瓦缝溜了出去,剩余的雾团子又像攀登城堡失败的兵士,从上面滚落下来,回到新的攻城大部队。气流循环往复,云雾迷蒙,一副要把老榨坊带入梦境的样子。让人昏昏欲睡。

    榨坊里的榨工果然都要盹过去了。水蒸气悄悄将锅盖顶开一道缝,发出噗噗噗的怪响。伯父忽地一激灵,跳着脚催促,该踩饼啦!其实流程一直就这样,短暂的停顿不影响连贯。榨工们开始把扎成束的稻草铺进铁榨箍,齐齐摆放在地上,如花瓣密集的硕大菊花,场面生动。湿漉漉的菜籽粉散发着褐色的油光,被一铲一铲地填进花冠式的稻草丛中,再用力拢回来。榨工不停地用脚将蓬松的菜籽粉踩实,动作轻盈而富有力量,像在跳踢踏舞。被踩得瓷实的菜饼,状如打坐的蒲团,一摞一摞地垒叠起来,拔节一样往高处生长。

    装膛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榨膛由一棵几人合抱的整木挖凿而成,通体油光发亮,百年油渍包浆,已看不清木材的纹理。伯父把菜籽饼一个接一个地喂进榨膛。要把所有的菜籽饼全装进去似乎有些困难。他像一个贪玩的孩子面对一堆复杂的积木,陷入了短暂的困顿。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把塞进榨膛里松垮垮的菜籽饼重新调整一番,终于全部装进去了。看着刚完成的杰作,他的脸上有些得意,但没人理会。榨工们在忙着调整木楔。伯父只好端起一副没话找话说的样子,“我把饼已经装好了,就等开榨啦”。

    启、承、抛、拉、撞,开榨的高潮,全在撞榨。悬吊的撞杆立起来的瞬间,榨坊里的一梁一柱,似乎都有了一股阔大的气象和奔腾的动势。飞翔的撞杆是雷声到达之前的那一记闪电,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房梁的榫卯震颤,屋顶也筛糠一样抖,疑心木榨机都要散架了。屏息之间,却听见油珠子淅淅沥沥的滴落声。榨膛里的油饼彼此挤压,神秘的汁液瞬间弥漫出缕缕奇香。我像猫一样溜出门,开始昂起头往家里飞奔。我要回去报喜,可以换新油啦!

    我还没跑到家。菜油的香味早已凌空抵达,村里人都知道周家老榨坊开榨了。

    等我回来,榨坊门口已排起了换油的长队。三斤三两油菜籽换一斤油,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无人置喙。篾织的卷帘上堆满了刚称过重的油菜籽。许多人腋下夹着一个东西,鼓鼓的,胳膊都被撑开了。那是一只饥饿的陶罐,长颈细腰,有点害羞地探头探脑。也有人掂着半人高的大油壶,肚大腰圆,像牵着一个胖小子在排队。我那时还不懂奢侈是什么意思,只是眼馋得心跳,什么时候我们家也可以换这么大一壶新菜油呢?终于看到母亲的身影了,还有她腋下的那个长颈油罐。我记得罐肚上有一小块油渍,像黏稠的釉滴,已经风干快半年了。那是一枚贫穷而充满画意的标本。我用舌头像蛇吐信子一样飞快地舐了一口,没啥香味。我还试图抠下来,放在火上去烤出油香。爷爷阻止了我,上面裹满了灰尘,吃不得。油菜秧子都出苗了,急什么急?爷爷让我的等待,淹没在了一大片油菜地的生长里。结果,只有一小部分油菜籽可以用来换油,大部分都会被卖掉。这有点像开玩笑。我不问为什么要这样,但我会把被卖掉的那部分油菜籽视为贫穷的叛逆者。稀缺的东西,才是值得珍惜的好东西。譬如母亲手中的长颈陶罐里,那满满的十斤菜籽油。

    用新榨的油做什么席面呢?拎着长颈陶罐的母亲站在门槛处,愣了一下神。老黑狗闻到了新菜油的异香,兴奋得呜咽呜咽叫唤,伸出红亮的长舌头,去舔母亲的裤腿。母亲仓促一笑,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在心中盘算好了尝新的菜谱:一盘煎豆腐,一盆炕小土豆,一碗炸紫苏叶。剩下的锅底油,刚好用来做一锅油炒饭。只要是新菜油,就会有精致的美味。

    母亲从油罐里倒出一碗清亮的菜油,足有四两。她端在手里,像捧着一座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湖泊。新鲜的小土豆,剥了皮,开水里滚一遍,捞起,沥干水分。菜油在热锅里旋转,带着小土豆跳起了锅庄舞,待土豆浑身钻出细微油泡,再文火细焖,直到通身有了包浆的色泽。娇嫩的豆腐块,在菜油热烈的拥抱里,立马涅槃,不觉已两样气质。等一面焦黄,翻身再煎,撒葱末,入盘。脆糯酥香,滋味无穷。裹了面糊的紫苏叶,更不敢怠慢,在滚油里涌动起伏,刚至金黄,就要起锅,才能保持清香脆酥。剩油都不用起锅,倒入煮好的饭,加一勺盐菜末,锅铲不停翻炒,竟然弄出饕餮盛宴的排场。我和老黑狗,绕着扑鼻的香气,欢天喜地。村庄的上空,炊烟四起,新菜油散发的香味在空中交叠,寂静而汹涌,似薄暮流动。

    这么多年过去,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但我始终忘不了令人销魂的菜籽油味道,经常陶醉在满口生津的回忆里,绝望无言。在我人生美味的天平对面,觉得没有什么美食能和古法木榨菜籽油相称,且不说饱含其间的诗意乡愁。如今机榨的桶装食用油,对付肠胃还行,勾引味蕾尚且不易,更别说治愈乡愁了。这段话像谣言,我都不好意思对人说。

    突然想起某古榨坊的一副对联,上联: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下联: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横批:人间美味。用这副对联,回忆儿时的菜籽油味道,很合适,致敬童年的老榨坊,也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