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之之
1974年,弟弟出生在汉口南京路福忠里。
一直到他五十了,相熟的老街坊还喊他弟弟,哪怕年轻的,见到他也会喊一声弟弟哥。
他出生时,父母是下放枣阳的知青,尚未成婚有了这个孩子。外婆急得团团转,说要把他送到扁担山(公墓)——为这话,他记恨了外婆一辈子——爷爷扒了扒包被,一个粉团团的男婴,肉嘟嘟的圆脸,还有两个小酒窝,爷爷一阵心疼,仰天叹了口气,说,你们不养,我养。
自此,弟弟落户在了爷爷家,奶奶用一勺一勺的米汤、红糖、奶糕喂大了他。十个月,弟弟会扶着墙走路;一岁多,他会奶声奶气喊“太”;三岁多,街坊拿坨粒糖逗他,他会扭过头去,然后趁人不注意,一把抢过糖,跑远了,再回过头来做鬼脸。
一个机灵鬼!爷爷说。
可是妈妈仍不喜欢他,父母已结婚,住在青山,又有了一个真正的弟弟,视为掌上明珠。弟弟再去青山,是做客,那种奇怪的隔膜,令他困惑。玩了半天才混熟,下午他在院子里跟小朋友打仗,从母亲面前跑过时踩了她一下,母亲揪住他,一个耳光,骂道,又不死!——也许,这只是母亲的口头禅,但弟弟却哭得格外伤心,他一直哭一直哭,哭着收拾了自己的小衣服,塞到爷爷带来的包袱里,爷爷也劝不住。在自行车后座,他还是哭,双手抓着爷爷的中山装衣襟,哭累了,就趴在爷爷背上睡着了。那两条瘦弱的长腿,吊在自行车后座晃啊晃啊,晃得爷爷心疼。
彼时,爷爷还是武汉一家电阻厂的厂长,他托了关系,把弟弟的户口上了,就在他跟前念书。
弟弟有些小调皮,但总的来说还算乖,只是入夜了便爱打瞌睡,所以作业做得马马虎虎,本来成绩还不错,直到初三时,班上有几个男同学逃学,本来约了他,又没等他,他们走后,他气得擂墙。等他们回来后,他拿了家里的钱,一个人去了桂林。辗转几个地方,差点被拐卖,被盗窃团伙挟持,最后才回到汉口,从此以后,他便不再好好学习。这个时期,爷爷走了,癌症,临终前三个月,弟弟衣不解带照顾了三个月,擦洗身子,端水喂药,连大小便盆都是他倒的。
高中毕业后,弟弟进了一家印刷厂。彼时的弟弟已一米七九,修长,白面,大眼睛,对人一脸笑,眼里有活,会来事,对人也真。要上一台新仪器,老师傅们都猜,肯定是弟弟上。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上了。弟弟愤然,一个月后,辞了职。
时间进入20世纪90年代,家里买了的士,弟弟说服父母,学会了开车,白天给老板开车,晚上开的士,白天在中介上班,晚上开的士,白天谈恋爱,晚上开的士。弟弟谈了一个长得像金喜善的女朋友,两家父母已见过面,婚房也已装修好,在一元路。
但女孩却是太漂亮了。终于有一天,爸爸听到同事说,他的准儿媳大概在别人家里。爸爸不信,开的士去蹲守。还打电话叫来了弟弟,弟弟叫来了他的伙伴……在建设三路的烧烤店门口,一群人发生冲突……
一审判了半年,上诉,二审终于无罪释放。弟弟终于醒悟,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带着对生活的了悟,终于沉下心来踏实地生活。他又谈了恋爱,逼着女朋友拿到了大专学历,帮她换了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然后结婚,有了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弟弟分外爱惜,六七十平方米的小家,他每天擦得分外干净,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干的还是司机的工作,从私营老板那儿干到体制内,他服务于任何人,见谁都是一脸笑,单位没有洗车这个项目的经费,他便带着小车班的人,每周一洗车,洗完公车,顺带着也把相邻停着的私车一并洗了。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永远都是干净整洁散发着香味。他还开过几次小公司,被人彭总彭总地叫着,但没赚到什么钱,便又回归了老本行。
他常常教育自己的儿子,要好好读书。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采用的也是“如果……就”的句式,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散步到江滩,看着滔滔江水,他会想:当初,他学车,母亲是极力反对的,如果当初没学,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少年时,他曾在青山挖过地脑壳(摆地摊),利润可观,如果坚持下去,会怎样呢?然而,他最想问的是,如果三年级时,老师把大队长的职务给了第一名的他,他便不会逃学吧,如果没有逃学,会怎样呢?
或许应该往更久远处追溯。弟弟还是有些娇气了,放弃,是他轻易就做出的选择——或许源于他强烈的自尊,或许源于生命之初的一次次被放弃——他表现出的热情和忧伤,悲观和忧郁,可能恰恰是弟弟这个名字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