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小京”走到聚光灯下

    前不久，《北小京看话剧》（全三册）在北京举办了新书发布会，“北小京是谁”这个困扰了戏剧界13年的谜题终于解开。濮存昕、王晓鹰、吕效平、黄纪苏等圈内大咖纷纷到场祝贺，一些多年追看“北小京”账号的观众也赶来一睹作者真容。

    故事要从2012年2月23日说起，那一天，一位名为“北小京”的用户在新浪微博注册了“北小京看话剧”账号，并发表了第一篇剧评《看话剧〈北京我爱你〉》，以其批判性、专业性和辛辣犀利的语言风格，立即引起了话剧界专业人士和话剧爱好者的注意。

    在此之前的戏剧评论界，大家早已习惯了互相吹捧，彼此说点好话，“温文尔雅”“和光同尘”，谁也不得罪谁，即使再烂的戏，总有人能夸出花来。而北小京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切，TA不说套话、空话，只说真话，在一些人眼里显得刻薄，但观众和懂戏的人却暗暗称奇。自那以后，戏剧人聚会，虽然还同往常一样客气，但隐隐之间似乎有点东西改变了，而猜猜到底“谁是北小京”已经成为戏剧人聚会的一个固定节目。

    2015年，北小京又转战微信公众号，同样引来众多话剧迷的追捧。

    《全民滥竽充数！——看话剧〈驴得水〉》《娱乐至死的标本——看话剧〈喜剧的忧伤〉》《类莎士比亚戏剧现场——看李六乙导演作品〈哈姆雷特〉》……北小京的文章，总是能引起戏剧界的震动，甚至是“轩然大波”。2017年9月26日，北小京发表了《空镜框——看青戏节戏剧〈飞向天空的人〉》，引来了大导孟京辉亲自下场发声，一时“挺北派”和“挺孟派”在网络上掀起了激烈的“骂战”，但其中，你找不到北小京的身影。

    有话剧迷专门到TA的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下骂TA，但TA从不回应。多年来，TA的微博从未关注过任何人，也从不与人互动，无论你是夸是骂，还是极力嘲讽，TA都沉默如石，只是用一篇又一篇的剧评来说话。只看戏、评戏，不说戏剧以外的事情，从不接受赠票，坚持自己买票，这是TA对自己的要求。

    2025年4月，生活书店将北小京265篇剧评和少量其他作品汇集成三册，一次性整体推出，北小京的真实身份随之公开：孟丹峰。

    孟丹峰，戏剧圈资深人士，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早年作为演员参与大量影视剧和舞台演出，后专注于编剧、导演工作。主要作品有《我听见了莎士比亚》《人类的声音》《为了月亮的聚会》等。

    这样一位有着大量创作实绩的人为何要干匿名评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让我们看看作者的“夫子自道”吧。

    ■ 我决定不再扮演北小京

    □孟丹峰

    是的，从你读到这篇文字起，北小京不再匿名。

    北小京是谁？我自己也常在剧场里听到有人议论，为了掩饰好自己的身份我不时地会随声附和，参与大家的胡猜，试图把话题引到天边外。作为一名写戏剧评论的隐身者，我为求得独立思考的空间，多年前选择亲手将自己与繁世隔开，在剧场与书桌之间逃出一条隐形的路。这并非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事实上2012年春天的那个傍晚，当我写下第一篇剧评时，我仅想说一些真话。

    写剧评不是一个职业。至少我还没遇到过一位以写剧评为生的人。传世之作《汉堡剧评》的作者，德国作家莱辛，是依靠汉堡民族剧院聘请他做艺术顾问的工作，才得以写下那104篇剧评。在拥有这份稳定收入之前，已经出版了名著《拉奥孔》的莱辛，正处于捉襟见肘的生存困境中无所适从。从18世纪的德国到今天的北京，剧评，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依然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戏剧学院文学系设有戏剧批评专业，各大学有文艺理论研究课程，可每年培养出来的人才却消失于无形。能写剧评并愿意写的人，首先要能够做到花时间和票钱经常看戏，了解戏剧。不依靠高校、媒体、剧院，这个专业恐难安身立命。因此，能被发表出来的剧评难免会戴上生存环境和利益的镣铐。一出戏上演后，观众从大众媒体上所能获取的评论信息是非常有限的，这些评论文章有的来自专家学者，有的来自编辑记者，通篇读下来往往看到的是绕圈子的夸赞和鼓励，看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批评。媒体和演出制作人们互惠互利，专家学者们躲在自己的头衔后面保持沉默，偶尔被邀请参加个作品研讨会，也是要在面子工程的刀俎下编织话术……久而久之，懂戏剧的人沉默了。不懂戏剧的人操纵沉默的人，控制着戏剧艺术的风向标。

    眼看着虚假的恭维即成燎原之势，我心中的戏剧之光不允许我苟同，不能够再沉默下去！我充盈着一股真气冲了出去，想要披荆斩棘地去写，写独立的剧评。

    下笔的一瞬间我被自己的胆怯淹没了！那时候的我无论是面子还是生存机遇都需要依仗亲友众多的戏剧界，顾虑重重，即使披上隐身的外衣。为了隐藏我平日里说话与写作的惯性，当然还有性别，刚开始写剧评时，我刻意伪装出一种嬉笑调侃的北京腔儿和网感口语。现在回看北小京写的第一篇剧评《看话剧〈北京我爱你〉》，活脱儿一个北京老哥在咆哮。在文字上扮演另外一个人比在生活中扮演要更难！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曾经说过：“人的肢体从不撒谎。”肢体可以透露出人原始的欲望与情感，文笔亦如此。人可以隐身，笔触的轨迹隐瞒不了真心。装了没多久我已筋疲力尽，从写第八篇《重要的不是剧评》时起，北京腔儿的老哥逐渐消失了，在笔和纸之间，我一个人踏上写剧评之旅，若要说伙伴，那么存在于文字与生活中的两个自我——我便是我自己的伙伴。

    我并未预料到这场匿名的游戏会持续如此之久。

    在我买票、看戏、写评的简单行为之外，我活成了两个我——一个剧评文字中的我，一个现实生活里的我。从在文字中隐藏真身到在生活里隐瞒文笔、编纂措辞……我和另一个我，分别建立起两个世界，说不清谁扮演了谁，也不知这样的分裂会走向何方。在许多个独自从剧场回家的晚上，看着夜光闪闪的北京从眼前掠过，此时此刻做“完整”的自己是多么轻松，想到很快又要分裂下去，我便常常起了“今天再写最后一篇”的念头，然而每每写完剧评的瞬间，心又被期待和热爱激荡着，习惯性地在日历上标注了新的演出时间。

    在一个风很大的冬日，2023年底，我决心放弃“北小京”，将我的书稿和这保守了十二年的、仅有两位亲友知晓的秘密，交付给一个新朋友。

    那一天，距离我从上一个手术台下来是六个月，距离我走上下一个手术台还有一周，近一年多来我的主要精力用于数自己的每一口呼吸，对诸多生命中曾经觉得重要的事失去了支撑力，比如，扮演北小京。

    生命中的变故，可视为打击，更可视为一种指引。一个人徘徊在人生边缘时，那些曾在意的人情世故，和自己精心设计的面子与里子变得毫无意义，沉淀于心的，必定是自己认定最珍重的。

    因此决定摘下面纱，做唯一的自己。

    并，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