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中,魏晋时期宛如一颗独特的星辰,散发着别样的光芒。《未尽的快乐:魏晋名士社交处方笺》这本书,如同一扇通往魏晋时代的大门,为我们展现了那个时期名士们的社交生活与独特的快乐哲学。在这本书里,作者董铁柱以《世说新语》为蓝本,深入剖析了魏晋名士在君臣、父子、长幼、朋友、同僚、兄弟、夫妻这七种社会关系中的种种故事。
【书摘】
■ 299位名士都有不同侧面
在刘义庆的笔下,每一个人物的关系都是零碎的,需要作为读者的我们把他们拼在一起。
如果只看到长幼关系中的谢安,那我们会觉得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如果加上兄弟关系中因兄长之死而发怒的谢安,就会出现一个让人心疼的谢安,若是再加上那个一味维护兄弟谢万的谢安,读者就会有一点哭笑不得;接着把夫妻关系中的谢安拼上,那么大家也许会感慨说,谢安也是一个普通人嘛……
因此,我们所拼出的图案,只不过是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
不同拼图的出现,和读者自身关系紧密。根据西方心理学中的拼图理论,一个人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的人格由许多不同的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反映了在特定关系下所发生的特定事件会如何塑造这个人。这一理论适用于《世说新语》中的299位名士,一个又一个故事中的谢安慢慢地形成了“整体”的谢安。
这一理论也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会寻找那些与我们的内心相吻合的故事,把那些与我们自身生活经历相呼应的碎片拼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们自身逐渐成熟的过程中,我们在《世说新语》中也会拼出不同的名士关系图来。
■ 关于夏侯玄的4块“拼图”
让我们来看一看临终时的夏侯玄吧。《方正》第6则说,夏侯玄被拘捕时,负责刑狱的廷尉是钟毓。他的弟弟钟会之前与夏侯玄互不欣赏,于是趁此机会戏弄他。夏侯玄说:“即使我是一个受刑之人,却也不会听你摆布。”在拷问和鞭打之下,夏侯玄一言不发,到了刑场也神色不变。在这个故事中,有的人也许看到的是钟会的小人得志,但是夏侯玄的淡定从容显然是这一画面的主色调,或者说钟会落井下石式的嘲弄恰恰更好地映衬出了夏侯玄的气度。
这不禁让我们找出《雅量》第3则来,夏侯玄有一次靠着柱子写信,当时下着大雨,响雷击穿了他所倚靠的柱子,把他的衣服都烧焦了,可是他神色不变,书写如故,相反周围的宾客全部吓得跌倒在地。惊雷和被捕对他人来说也许是对生命的直接威胁,是再可怕不过之事,但在夏侯玄眼中却是寻常。打雷和被诛一样是对现有秩序的破坏,夏侯玄并不惊慌,而是泰然处之,颇有庄子“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之意,他人的惊慌就像钟会的嘲弄一样,成为夏侯玄淡定之色的背景板。
这个时候我们再找一块碎片,把夏侯玄的形象拼得再全面一点。《赏誉》第8则中裴楷评价夏侯玄说:“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夏侯玄有一种不需刻意为之就自然而然让人肃然起敬的风度,他面对死亡时的淡定也就同样会影响到我们。
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把拼图拼得再大一点。《识鉴》第3则中说夏侯玄和何晏等人想要和傅嘏交往,傅嘏却始终拒绝。傅嘏对夏侯玄的评价不高,说他“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诚所谓利口覆国之人”。夏侯玄被杀,似乎印证了傅嘏的评价。因此,夏侯玄临死前的一言不发,也许正在做人生中最后的反省。如果此时的他想起了傅嘏的批评,那么在总结自己的失败时自是不会怨天尤人。
■ 在“新旧之间”从容应对
所谓乱世,就是新与旧——新旧政权、新旧观念与新旧关系——之间的不断冲撞,而如何在新旧之间从容应对就成为找寻快乐的秘诀。不懂得其中奥妙之人也许会厌烦旧事物。
《贤媛》第27则说,韩伯的母亲平日里所凭靠的古几案坏了,外孙卞鞠见几案“恶”,就想换掉它。韩母回答说:“如果我不‘隐’这个几案,你怎么能看见古物呢?”看见自己长期以来使用的几案坏了,韩母并没有懊丧抱怨,其颇具名士风采的回答一语双关,意味深长地告诉了我们她的生活态度。古旧的东西势必是要破败的,可是它却是我们所依赖的。“隐”既有倚靠依赖之意,又有隐藏不见之意。在这个看似破旧不堪的旧世界中,我们可以找到不那么容易发现却可以给我们提供精神寄托的元素,这也许是一个全新的几案所无法替代的。对卞鞠这样以为把旧的换成新的就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的年轻人来说,需要知道的是破败之物并不一定是“恶”的,我们也不要单纯地厌恶它,懂得在古旧之中找寻快乐是必须从上一代那里得到传承的人生智慧。韩母短短一句话,就在长幼之间传递了快乐的秘诀。
然而,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名士也不会仅仅执着于旧,如果为了新事物的出现而心烦意乱,那么快乐亦不可得。《贤媛》第24则说,桓冲不喜欢穿新衣服。有一次他洗澡后,妻子故意给他送了新衣服,桓冲大怒,让人把衣服拿走。妻子又让人拿了回来,还传话告诉他说:“衣不经新,何由而故?”桓冲大笑,就穿上了新衣服。把这则故事和上一则拼在一起,我们就会发现刘义庆对于新与旧的辩证态度。卞鞠是遇到旧的坏了就要扔,而桓冲则看见新的就发怒。桓冲的妻子让丈夫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旧来自新,没有新也就无所谓旧,不能因为喜爱旧事物就拒绝新事物。微妙的是,新事物有可能就像桓冲的新衣服一样,是在一个人全身赤裸毫无防备之际被强行给予的——就如同一夜之间西晋倾覆而名士们不得不渡江从洛阳到南京一样,这时候如果固执于旧,那么就会郁郁寡欢。事实上新的东晋在数代名士的经营之后,也成了“旧”朝。桓冲的由怒而笑,表明他接受了妻子的劝诫,他的笑可能是对固执己见的自己的自嘲,也是对妻子极端劝诫方式的赞誉,更是对接受新观念而感到快乐。
桓冲妻子和韩伯母亲对新旧的解读,为孔子所说的“温故而知新”做了独特的注解。在卞鞠和桓冲看来,温故和知新是相互冲突的。对他们来说,不是新的必须彻底取代旧的,就是旧的应该完全扼杀新的。这种观念用在乱世的人际关系之中,就会造成两极分化。由于乱世人际关系变化频繁,坚持一端的会不断地寻求全新的关系,而支持另一端的则会无尽地怀念旧有的关系。两者都会体会到世事之苦——因为没有一种社会关系会是全然的新或旧。桓冲妻子和韩伯母亲都知道在对旧事物的依赖中衍生出对新事物的了解,而同时新事物也会随着时间的变化变成旧事物,这大约也是她们可以成为丈夫和晚辈之“师”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