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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7月1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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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活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 康华

    路过淮海中路的上海图书馆,看到正在举办赛珍珠特展,这位诺奖得主的作品我并没有细读过,心念一动,就拐进了上海图书馆。在典藏室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地三部曲》,随手翻阅起来。第一部《大地》中,王龙对大地和对劳作的深情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从年轻到年老,即便离开,土地在他内心的分量也分毫不变。“春天年年到来,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是,有一样东西还留在他身上——这就是他对土地的热爱”,“他曾在那里养大他的孩子,阿兰也死在那里”。阿兰是他的原配,在20世纪初的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旧中国吃苦受累,一辈子都没有过上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掩卷,我为阿兰一掬同情之泪的同时,想到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生于1919年,当时正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的年代,在动荡的岁月里,我裹小脚的祖母17岁就与我祖父成了亲,开始生儿育女,为大家庭操劳。与阿兰不同的是,祖母人生的下半场掌控在自己的手里。20世纪50年代,祖母扭着放开的畸形小脚走出家门,经培训成为一名接生员,年近不惑之年时开始为人接生。随着手艺日渐精湛,加上免费上门服务,祖母日渐声名远扬。她的接生对象横跨几代人,即便到了80岁高龄,她依然没有停歇,可以说,她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上的乡邻,通过自己的双手赢得了尊重。

    经由祖母的双手迎来的每一个孩子,都能随随便便到祖母家玩。她能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在我小时候,物资匮乏,小孩子很少有零食吃,但在祖母那里,孩子们总能得到一些好吃的。那些孩子就像祖母自己的子孙一样,能够召唤出她心底的爱意,因为他们来到世间,是她最早触摸的、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张张稚嫩极了的小脸捧在祖母手中时,一定让她觉得人间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

    祖母有个木制的长盒子,每次打开那个“百宝箱”,看到里面的消毒手套、剪刀、肥皂等全套工具……我都紧张得心儿怦怦跳,看了两眼就啪一声盖上盒盖,心里又暗暗佩服祖母的勇敢。祖母手里没有出过一次人命,用现在的术语来说,她就是最合格的产科大夫,而且是专家级别的。

    祖母的这份悲悯与奉献精神,滋润着她的后辈。我父亲深受祖母的影响,对待一切生灵都满怀悲悯。比起祖母在产科领域的专注与成就,我父亲的人生则更复杂一些。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三个层次。一个生活层面的养家糊口的他,一个是理想层面的爱乐者——父亲会吹笛子,青年时期就自己做了把二胡,咿咿呀呀拉,但我最想说的是第三层,就是他退休后的差事。这个差事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一介书生去做了“大总”,在哭哭笑笑的人群中扯着嗓门主持婚丧嫁娶。在故乡,不管红事白事都离不开“大总”,要策划流程,招呼客人,协调厨师、乐班,安排记账等。父亲还身兼司仪,在熙熙攘攘乱作一团的人潮中,喊出习俗要求的那些台词。父亲的现场表现如何,我从未亲见,但凭他年轻时篮球场上的风采,以及工作时像福尔摩斯般破解失窃案的实力,应该也不会坍台。今年父亲75岁了,头发花白,弯腰驼背,但他还扯着独有的沙嗓门当“大总”,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是随叫随到。

    他做这事也属于劳动的一种,不过与祖母的亲手迎接新生命不同,他除了婚嫁之外还会操办丧事,后一种是为人送行,目睹的是悲号与别离。这让父亲既看淡生死又珍惜生活。上次打电话回去,他一接通就说:“我们这里有人家出事了,我在处理事情,给你妈打吧,我刚给她打过。”我给我母亲打电话时,听得出她声音哽咽。

    祖母和父亲所做的事情,无声地告诉我们小辈,为他人操心也是一种幸福,他们是身教胜于言教,教会了我们何为爱以及何以为人。

    前一段时间读到译家朱琪英翻译的《蓝窗》。书里那位拥有精致气质、从不逃避艰苦劳动的妈妈,在教育她的女儿时说:“亲爱的,干活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你还没有领略这一点,但是有一天你会懂的。干活让人免于发疯。”她还说:“当我播下种子,我感觉是在创作,就像画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一首诗。我爱大地的清新气息,爱大地上万物的美丽。”

    大地万物养育了我的祖母和父亲,他们又用劳动反哺着大地以及万物生灵。有时候我总忍不住想,二人一个接生,一个主持婚丧嫁娶,他们母子将人从出生到死亡包圆了,实属圆满。行笔至此,向窗外看去,风拂杨柳,那颤动的枝条拨动了我的心弦:等我退休了,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像祖辈父辈那样,找到一个可以助益他人的差事。只是我既没有祖母勇敢,也不如父亲社牛。也许,我可以做个会讲故事的人,若能抚慰他人之心,也算是播下一颗种子,如同画了一幅画,如同写下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