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佳燕
喜欢一个人坐火车出门。这次是去抚州,从一个热区到另一个热区。武汉的暴雨不期而至、来势汹汹,400多公里外的抚州却是扑面而来的阳光热浪。所幸中间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清凉旅途,火车上的自由时光。看书,发呆,看窗外大片的绿色田野与江南的烟雨如黛,或者在车厢里不时走动,皆可。
于是诗人曾卓的诗句飘然而至:“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到我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温暖和记忆/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抚州古称临川。第一次接触“临川”这个词,是从小学课本上。它是王安石的家乡,那个诗人心心念着“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地方。所以王安石又称临川先生,他的作品集被命名为《临川诗钞》《王临川集》等。单是这首《泊船瓜洲》就可一窥王安石感性的一面和内心的情愫。这首诗写于王安石第二次拜相进京之时,因为推行新法受阻、辞官未准,内心充满矛盾与迷茫。于是政治家的身份逸出,诗人的多愁善感借着他乡的春风明月恣意飘荡。
我们来到了王安石纪念馆,一座小巧精致、古朴典雅的仿宋园林式建筑群。门楼的造型让我想起王安石戴着的官帽,庄严而有几分沉重。园内是一派江南风光,亭台水榭、游廊曲桥,大片的荷叶亭亭如盖。高大的王安石雕像伫立于天地之间,峨冠博带,眉头微蹙,浩然正气与忧国忧民的情怀隐约可感。主楼的展厅涉及王安石一生的经历和成就,最大的遗产便是他的改革精神和文学作品,也可以视作一个人理性和感性两方面的极致发展和矛盾体现。在我从历史书和文学史上读到的零碎印象中,王安石是个有些古板、过于理性的人,性格刚直,安邦济世,切中时弊严厉地推行变革,也严格地律己律人,诗歌风格多端庄肃然,感觉生活中也不那么活泼有趣,不像苏东坡那样达观性情,诗词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生况味。梁启超的《王安石传》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对王安石“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变革气魄和别开生面的文学成就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然而,当历史的烟云投射到现实的天空与每个人的心田,流芳百世、让后人记住的也许并不是王安石的政治家身份和苦心变法,而是他那些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诗篇。而这正是持久的感性与情感的浸润带来的文学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在王安石那些被苏东坡称为“野狐精”、梁启超命名为“荆公体”的“气雄格厚”的诗文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理性框定的溢出部分,比如晚年所写的《凤凰山》:“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那是一个一生为事功和理性所累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到了暮年终于卸下重负、回归到人自身,难得的真情流露与人生感慨。
“远色入江湖,烟波古临川”,同样是这片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古老土地,也孕育出晏殊、汤显祖这样至情至性的文人才子。在当时理学行世、风靡一时的大背景下,晏殊开创了北宋婉约派词风,描写风花雪月、离愁别恨,彰显个人情感与人生体悟,风格清新雅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被王国维引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的第一境界,形象而准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更是成为千古名句,与无数的人生写照心心相印,作家蒋勋认为这是宋词里面最美的句子,每次读之都会被震撼。不过,晏殊在这些感性抒情的词句中,融入了理性的思考,从而有一种圆融旷达之美。而到了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笔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论”让这位大文豪的性情为人和作品形象被更多的人所看见和喜爱,并且“心有戚戚焉”。
抚州的汤显祖文化遗存是相对完整而生动的,亦是抒情传统的集束暴发与集大成者。古临川既是汤显祖的来处也是他的归处,其卓越的艺术成就与璀璨的戏曲之光穿越古今;文如其人,作为“情圣”的汤显祖与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合二为一。甫一步入汤显祖纪念馆大门,便见中庭矗立的汤显祖石像神情怡然,衣袂翩翩,站立的基座前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情”字。纪念馆由玉茗堂和清远楼、牡丹亭、碑廊等景点构成,既有对汤显祖生平经历和戏曲成就的展览介绍,还有对他代表性作品“临川四梦”的情景演绎。“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漫步这座具有江南园林风格的纪念馆的室内室外,蓝天白云,亭廊回环,一派生机勃勃,让人仿佛穿越到那个戏韵流芳的时代,感受到汤翁的一身傲骨和他戏文里的旷世奇情。出身书香门第,33岁就高中进士,在官场中正直清醒、宁折不弯,最终成为科举和官场的逆行清流,哪怕是被黜辞官,也要持节自守,彰显出文人气节和感性的力量。或者说,汤显祖的一生都活在“情”与“理”的博弈、“入世”与“出世”的挣扎之中,是他的文学才华和洒脱性情为他跌宕的人生托底,不仅对仕途挫折和现实困境不以为意,反而激发出巨大的生命激情和创作能量,从而写下千古绝唱。在汤显祖纪念馆,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那就是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于同一年去世(1616年)。世界三大戏剧大师,以这样一个偶然而特别的方式,实现了意味深长的惺惺相惜并恩泽后世。
文昌里是汤显祖的出生地、创作地和安息地。这里自古为进出抚州、连接城乡的重要通道,在文昌里历史文化街区,有几十处保存完好的明清历史建筑,被誉为当地的“历史档案馆”和“老城博物馆”。青砖黛瓦,重檐歇顶,庭院深深,歌声缥缈。汤先祖在这里出生,后来远游他乡、经历宦海浮沉,晚年又回到家乡,在文昌里修建“玉茗堂”,写下《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等传世作品,最终长眠于此。一个人何其有幸,可以将现实家乡、精神家园和魂归故里合为一体。幸运的还有这片土地上被传统文化滋养的普罗大众。暮色黄昏,我们走在文昌里的青石板路上,恍若走进了古临川的历史深处与人间烟火。巷陌悠长,流光溢彩,古镇的尽头,巍峨的正觉寺塔静立于深蓝高远的天幕之下。古镇上店铺林立、酒幡飘扬、游人如织、市声喧哗,有穿着古装戏服、手持团扇的女子,踩着高跷、“鹤立鸡群”的少年,还有更多趁着夜色出来消夏的本地人,各种静止或流动的古色古香与热气腾腾。“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不大的文化广场上,台上台下都是汤显祖的游园惊梦和徒子徒孙,是戏曲之光的现实照耀与代代传承。一个感性重情、充满赤诚的人,不仅将生命的热度、情感的温度和文化的精神反哺给家乡这片热土,也传递给无数的人们无穷的远方。
中国文学有两大传统,即事功传统与抒情传统。所以文章既可经世致用,又可自我抒情,亦可视为创作主体对于理性和感性的不同侧重。顾随先生把思想和情感当作为人为文的两个重要方面,他在《宋诗说略》中谈道:“若道之出发点为思想,若诗之出发点为情感,则此二者正如鸟之两翅不可偏废。”“学道者贵在思多情少,即以理智压倒情感,此似与诗异。”由此观之,在古临川的历史天空下,王安石的创作更多地延续了事功传统,然而少有的一些感性时刻尤其令人动容和共情;汤显祖、晏殊等承接的是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是一种至情至性所激发的情感共鸣和人格魅力。进而言之,每个人的生活中无不充满着客观与主观、用脑与用心、理智与情感的此消彼长、矛盾统一。只不过相对于被头脑和理智支撑的平静而普遍的庸常生活,一个人感性的流露、情感的激荡、心灵的震颤更为难得和直击人心,这样的时刻也往往是文学的时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流行短视频、大数据、算法、流量和注意力经济的时代,人的感性、情感、个性甚至包括人的犯错、生活的偶然性、命运的无常等,不仅是文学的诞生时刻,还是AI时代的漏网之鱼,是人与冰冷的机器、整饬批量的工业化生产、人工智能的一键生成之间的最大区别,也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情感和生命尊严,值得我们永远珍惜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