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1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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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两只三只丹顶鹤

    □ 周华诚

    六只大雁,排着队飞过。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我们在草地上合影,六只大雁排着队在我们头顶转圈,它们从高空俯视,观摩草地上这一群人的可笑行为。

    “这是鸿雁。”沃强说。我在辉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遇到的沃强。这个人是鸟类观察员,呼伦贝尔地区鸟类监测专家。他在辉河保护区工作了20多年。

    长年累月地观鸟,他练就了“闻声辨啼鸟”和“窥一羽而见全鸟”的本领。有时候他一抬头,就能说出草丛中几种鸟儿的名字。

    在辉河保护区内,有记录的野生鸟类有56科316种,其中国家一级保护鸟类22种,比如丹顶鹤、大鸨;国家二级保护鸟类56种,比如大天鹅、白琵鹭。

    沃强每天都在保护区里看鸟。众多鸟儿栖息于此,起起落落。这让我想起谍战小说《暗算》里的主人公容金珍,一个数学天才,一个具有非凡天赋的人。小说一开始,那个人就在看鸟、数鸟。无数的鸟儿起落翔集,他一眼就报出了鸟儿的数量。

    后来,他成了一个破译密电码的人。

    我发现,用一支望远镜对着湿地遥远鸟群一边观察一边数数的沃强,也是破译鸟群密码的人——与此同时,他也成为拥有很多鸟类秘密的人。

    两只丹顶鹤,在芦苇丛中漫步。

    望远镜里的画面,两只丹顶鹤姿态优雅,好似闲庭信步。多远?几公里外?至少两三公里吧。肉眼上完全看不清在什么地方。

    可是他摆好望远镜,调整了几个方向,就把丹顶鹤找到了。

    在我国,野生丹顶鹤最多的地方,是黑龙江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其次就是这里,辉河保护区。

    辉河汇入伊敏河,伊敏河汇入海拉尔河后,又汇入额尔古纳河,再汇入黑龙江。弯弯的辉河,在这里滋养了广袤的湿地、草甸草原、森林,养育了无数的动物和植物,形成了一个丰富的生态系统。

    沃强带我们观鸟,并随口报出那些鸟的数量。“最近几年,辉河保护区的丹顶鹤数量逐年上升,分别是122只、130只、144只。到今年,我们观测到的数字,已经接近300只……”

    通过望远镜,能看到多少美妙的事情啊,大自然在他的圆形视野里敞开所有的秘密。

    3000多只野生丹顶鹤,在地球上飞。

    丹顶鹤是“易危”物种,用沃强的话说,“像大熊猫一样珍贵”的动物。

    “资料显示,全球野生丹顶鹤约3050只,主要分布在中国、俄罗斯、韩国、朝鲜和日本。其中日本的不迁徙海岛种群占2000只左右。在中国、俄罗斯、朝鲜半岛迁徙的大陆种群,只有1050只左右。”

    他还知道很多鸟类的迁徙路径。似乎鸟儿们的出行,都要向他报告一样。它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再到黄河口,或别的地方越冬,在哪里有储备丰富的食物,在哪里适宜繁育后代……

    夏天,丹顶鹤们在东北的松嫩平原、辽河平原、呼伦贝尔草原、三江平原和俄罗斯阿穆尔河流域生活,到了冬天,它们开始往南迁徙,到东部沿海如江苏盐城、山东黄河三角洲等地过冬,在温暖的地方繁殖后代,休养生息。

    我们去的时候,呼伦贝尔的天气还没有转凉,鸟儿们在辉河保护区内享受悠闲的生活。那里的鸟儿真多!夕阳西下,马儿在九曲十八弯的河流边吃草,鸟儿在夕阳里起落,它们的翅膀上驮着金色的光芒。

    40个观测点,数鸟的人会不会睡着。

    我很羡慕沃强的工作。我相信辉河保护区的鸟儿们早已把他当作了好朋友。

    想想看,每天都有一些人,在那里默默地关注你,关心你,悄悄地保护你,又不打扰你——是不是一件特别暖心的事?

    在很长的时间里,沃强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数数,数鸟儿的数量。

    是啊,数数有什么难的,上过小学的人都没有不会数数的。可是,当成百上千的鸟儿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上,身影重重叠叠,动作来来往往,不停地起飞、降落、打闹、嬉戏,你还能数得清吗?你还有耐心数它们吗?

    数星星的人,会在夏天的夜晚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数鸟儿的人,会不会也在宁静的午后数着数着睡着呢?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数羊的人一定会睡着。数星星和数云朵的人,他们都会不知不觉睡着。

    数鸟的人,他们要在40个不同的观测点数鸟,每个月都要去数一次。

    现在,沃强在数赤麻鸭: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三百只,三百零一只,三百零二只……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工作,我问沃强,保护区里最近还要招聘义务数鸟的人吗?或者,我也可以做一个数鸟志愿者。

    5万只赤麻鸭,星星点点,数不清。

    在呼伦湖、乌兰诺尔、贝尔湖,鸿雁的数量非常大。几万只,几万只地飞。多的时候,辉河保护区大约有5万只鸿雁翔集。

    同时,灰鹤、白鹤的数量也在缓慢上升。

    他数着各种各样的鸟儿。

    各种鸟儿的叫声将他环绕。天地之间是一个大的音乐厅。清晨五六点钟,晨曦将草原点亮的时候,湿地里郁郁葱葱,鸟儿们的啼鸣让人神清气爽,生机盎然。

    绿头鸭、赤麻鸭、斑嘴鸭、针尾鸭、白眉鸭、豆雁、鸿雁,这是保护区内数量最大的群体,在迁徙季节,成千上万的雁鸭类在此停歇。赤麻鸭大约有五万只。

    银鸥、红嘴鸥、须浮鸥常在水面上盘旋飞舞,它们种群数量巨大,是湿地生态系统的指示物种之一。

    凤头䴙䴘、小䴙䴘非常活泼,它们在水面钻进钻出,苍鹭、草鹭、大白鹭则老成持重,常常立于浅水区,安静地等待着捕鱼。

    丹顶鹤、东方白鹳更为珍稀,但灰鹤在迁徙期也是一个大集群,数量可达数千只,它们在春秋两季群体很庞大。

    蒙古百灵的叫声如此动听婉转,是草原上空最常听到的背景音,云雀的数量也非常多,它们的啼叫绝非单调的啁啾,而是一串串复杂多变、清脆悦耳、极具穿透力的鸣唱,在广阔的原野上,云雀的声音能传得很远。

    说到云雀那急促而流畅的颤音,我们可以这样蹩脚地形容,像是一连串银珠洒落在玉盘。

    现在,让我们听着耳畔云雀的歌唱,一起来数数赤麻鸭的数量——望远镜的视野里有几百只,我们每个月都必须数清楚——作为鸟类观察员,要通过长期监测,横向和纵向对比分析,判断鸟类群体的变化趋势。

    一整天。我想在鸟群之中坐一整天。

    老实说,我想跟着沃强在辉河保护区里待整整一天。

    他看到每一种鸟儿,随口能报出名字,像是报出邻居的名字。跟着他在水边散步,简直充满乐趣。

    以前他在西博桥鸟类观测管理站当站长。他跟我们聊天时,聊到管理站刚成立时,环境特别艰苦,一个简易的蒙古包就是工作室。洗漱就用河水,取暖是在蒙古包里烧牛粪。

    管理站的管护区域范围太大,他背着望远镜,骑摩托车出发,一走就是一天。

    更多的时候,他就像一个鸟群中的“潜伏者”。他隐身于高高的草丛,一边观察,一边数数,成为草原上拥有鸟儿秘密最多的人。

    我想报名,成为一个鸟类实习观察员,我给沃强当当助手就可以了。扛扛显微镜,给鸟儿啼唱录音,或者单纯只是数数。

    望远镜里,风从辉河上空吹过。风的声音,鸟儿能听懂。它们安静地站在水里,时不时叫几声,像在跟风应答。

    在辉河的草地上坐久了,就不想起身,想一直坐在那里,或者躺在那里。

    我怎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鸟一样的生活。

    我甚至想,就让鸟儿也数数我们吧: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