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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1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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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老胡

    □ 蒋子龙

    1965年春,我从部队复员。按当时的规定,“从哪儿当兵的还回哪儿”,我应该还是回到天津重型机器厂。可我不想回原厂,也不想回天津。当时的心理很微妙,其实是很单纯,也可以说是幼稚。从理想化的角度说,我是技术兵,海军制图员,身怀一技之长,见过海洋了,还想游遍祖国的大山。于是一厢情愿地想到新疆天山勘测大队,以我绘制海图的技术画勘测图,就是小菜一碟。而且是主动支援边疆,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会受到新疆勘测大队的欢迎。

    从现实的立场出发,不想回原厂是有点“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思。与我同时进厂的同学,有的当了科长、车间领导,一般的也都分了房子,结婚有了孩子。我回到工厂一切要从头来,按当时工厂里对复员军人的统一称呼就是“傻大兵”一个。我选择“西征”,就是想用自己所长,避自己所短。于是带着复员证和190元复员费,没有回天津军人安置办公室报到,直接买了去兰州的火车票。想在兰州停一下,到《甘肃文艺》编辑部看望发表我第一篇小说的编辑,然后转车去乌鲁木齐。

    在兰州站下车后天未亮,由于在火车上是硬座,加上对未来的憧憬和不安,我几乎一天一夜没睡。下车后在候车室找了无人的长凳子躺下,只想歇一会,等到天亮上班后再去编辑部。不想脑袋一沾挎包竟睡着了。直到有人脱我的鞋才惊醒,猛起身,发现一只军用胶鞋已被脱掉,另一只刚被脱了一半儿。在我起身想抓小偷的时候,另一个站在我后边的人抢走我头枕着的挎包就跑,里面有我的全部证件和复员费,我只好先追回挎包……

    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鞋带也松开了,怎么追得上熟门熟路合伙作案的小偷?追出候车室,小偷已无影无踪,蓦地蒙了。身无分文,所有证件和钱都在挎包里,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天已大亮,身着海军军装,站在车站广场上真成了一个“傻大兵”。当缓过神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警察求助。当时地面很凉,我一只脚踮着脚尖走出广场,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位老警察,他见我直冲他而来,未等我开口先问了一句:“被偷了?”我只有苦笑,向他打听当地“荣复转退军人安置办公室”的地址。

    他摇摇头:“你这兵是怎么当的,连鞋都被偷走一只!身上还有钱吗?”我也摇摇头。他说,跟我来吧。我心里庆幸找警察找对了。他把我领到车站附近拐弯处的一个公交站,等公交车来了,把我交给了售票员,并嘱咐售票员说,这位海军被偷了,身上没钱,到什么什么站,让他下车,你指给他什么什么路,军人安置站在哪条路上,门口有大牌子。

    我站在一旁,脸上挂火。但兰州人真好,我也真给海军丢人。我按照售票员的指引,下车后找到了甘肃省军人安置办,接待我的人高身量,背微驼,50岁上下,谦和淳厚,先询问了我的姓名和部队番号,在一个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问我为什么来到兰州?我一五一十讲了自己的向往和遭遇。他一脸平静,用一副温和的见怪不怪的口吻说,你这兵算是白当了,组织纪律性呢?你就是想去新疆也得先回天津报到,然后向组织提出申请……说完他拿着记录本,到另一个房间给我所在的部队打电话,核实我的情况。

    等他再出来,一只手里提着一双半旧的球鞋,一只手里提着当时流行的黑色人造革的挎包,先将鞋放到我脚下说,42号,穿上试试,合不合脚?我猜是他的鞋,我穿上略紧一点,总比光着一只脚强。我试鞋的工夫,他从黑挎包掏出两个馒头,倒了两茶缸子热水,桌子上有半罐现成的辣酱,他把一个馒头掰开,㧟了一勺辣酱夹上递给我,顺便问道:还没吃早饭吧?随手将一缸子热水推到我眼前:一个馍够吗?说着又将另一个馍放到我面前。

    我赶紧说够了、够了,把另一个馍还给他,那应该是他自带的中午饭。他一边催促我吃他给抹了辣酱的馍,一边告诉我他的安排:11点多有到北京的火车,吃完馍歇一会儿我送你去车站,你什么都不用管,到北京后海司会有人去接你,后边该怎么办听你部队的……我请教他的大名,他说姓胡,“叫我老胡就行”。

    正是春季退役高峰,荣复转退军人的安置工作还很忙,老胡刚安顿好我,就被同事叫走了,他似乎是这个安置办的负责人。过了很长时间,或许是我当时的处境让我感到时间格外漫长,老胡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半缸子早已凉了的开水,然后就喊上我出门了。他打开门口旁边的自行车锁,骑上车,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他骑得很稳,腿劲很大,我竟然有心情开始注意兰州大街上的景致。

    到了兰州站,老胡存好自行车,领我直接进了“值班站长室”,向站长介绍了我的情况。站长听后带着笑意打量着我,满口应允会把我安全送到北京。老胡临走时没发一言,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则留在站长室,回答了站长的一些问题,他也向我解释,火车站里小偷并非本地人,大多是外地人流窜作案,是三年度荒留下的后遗症。站长说,看来一早一晚在乘客最麻痹的时候还得加强治理。

    我相信站长的话,自从我被偷后,接触的兰州人都太好了。我在站长室没坐多久,站长就把我送上火车,向列车长又讲了一遍我的故事,然后跟我告别下车。列车长将我领到硬卧车厢,还给了我一个上铺。列车长想必也把我这个傻大兵的笑话讲给了硬卧车厢的列车员,每到吃饭的时间列车员就喊我到餐车用餐。

    第二天下午,列车到达北京站,海司一位上尉在出站口接到我,为我补发了复员的证件,并替我买好了回天津的车票。嘱咐我一下车先去天津军人安置办公室,“海司已经和天津通了电话,他们在等你,你不能再乱跑了!”我初衷想支援边疆,却闹了个“乱跑”的笑话。回天津安置办报到,安置办的人说,你们冯厂长有令,从天重走的人一律回天重。我的“西征”宣告失败,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工厂。

    我心里一直想着老胡,后来有机会去兰州,凭记忆竟然没有找到原来的军人安置办公室,由于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无法查询,只能在心里感念这位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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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子龙: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有《蛇神》《人气》《乔厂长上任记》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