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辉波
我常常会想,假如我有机会重返往日时光,遇见了还是少年时的自己,我会对那个孤单迷茫,抑或欢欣鼓舞的孩子说些什么呢?后来读到博尔赫斯的小说《另一个人》才知道,有此想法的人,早已有之。
《另一个人》讲的是70岁的博尔赫斯坐在查尔斯河边的长椅上,遇到了19岁的自己。70岁的博尔赫斯为证明自己,说出了年轻的博尔赫斯家中的物品名称及陈设细节,但年轻的博尔赫斯认为这可能是梦。那么,如果是我,我又会在我人生中的那个瞬间以何种方式与自己交谈?
记得小学四年级,在语文课文里读到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凡卡》之后,就也想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读故事和写故事的时候,最迷人的就是那些故事能把我的心带走,让我虽然身在这个世界,心却跟随故事和文字到了遥远的地方。尽管最后——结束阅读和写作之后,那些故事又把我送了回来,可我还可以凭借着阅读带给我的想象,仿佛除了现实生活之外,我还可以去到另一个更美妙的世界,这样的恍惚有点像父亲醉酒时的微醺。
冬夜,在油灯下奋笔疾书的时候,我忘记了脚冷如铁,手冻僵了握不紧笔的时候就凑到嘴边哈哈气,接着再写。常常因为过于投入脑袋凑油灯太近,只听得“哧”一声响,额前的一绺头发被灯苗烧焦。房间里始终弥漫着头发烧煳的焦臭和煤油灯的味道。风的呼啸被关在门外,屋内只有笔尖落在纸面的“唰唰”声。
等到一篇作文终于完成,发现灯光黯淡,灯芯上已经结了三颗又圆又黑的灯花。拨掉灯花,拔高灯芯,我在摇曳的灯火中站起身来,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重新从文字的世界里回到平凡的人间。
随着我的起身,我的头常常会撞到悬挂在头顶上的灯泡。
家里的电线布好了,灯泡也安上了,可是还是没有通电。
我常常扯着拉绳,“咔哒咔哒”地拉着开关,拉再多次,都没有出现过奇迹。灯泡和电视,依旧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可是,有一个冬夜,在我把写好的作文工工整整地誊抄好之后,刚站起身准备伸懒腰,一头撞在了灯泡上,奇迹出现了。
灯泡亮了。
电灯太明亮,看到最后,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再去看那盏油灯,犹如太阳之下的萤火虫。
“电视!电视!”
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电视,就大声喊叫着,吹灭了油灯,跑出门外,发现大姐早已拉亮了堂屋的电灯,她也在四处搜寻着电视。
最后大姐在粮仓里找到了电视机,上面还盖了一床旧棉絮,我妈怕天气冷,把电视机冻坏了。夏天的时候,她因为怕电视机受潮和父亲把电视机抬到打谷场晒,被全村人笑话,这次给电视机盖被子她没敢跟任何人说。
我们顾不得笑话母亲,七手八脚地接通了电源,大姐就开始一手摇动着两根银光闪闪的天线,一手“咔嗒咔嗒”地调台。
最后终于收到了一个满屏雪花点的节目,一个女播音员正在播天气预报,可是讲着讲着画面就上下翻滚起来。
滚了一会儿,电视屏幕就全是雪花点了。
大姐又拧了一圈调频的按钮,然后“咔嗒”一声关了电视,说:“停台了,人家电视台的人下班了。”
回到房间,我又盯着灯泡看了好久,我疑心是自己一头撞亮了灯泡。
我侧耳谛听电流在电线里流动奔涌时的千言万语,目光最后落在了我刚刚誊抄好的作文稿纸上。我知道,今晚的一切都是一个征兆,它预示着真正的奇迹其实是我刚刚写下的故事。
大姐帮我买好了信封和邮票,地址是我从杂志上一个字一个字抄下的,错不了。我不会像凡卡那样,写一封“乡下爷爷收”,并且不贴邮票的信……
这次寄信,我既没有交给常常来学校送报纸杂志的那个邮递员,也没有托大姐在赶集的时候替我投递,而是自己怀揣着厚厚的信封在星期天起早赶往街上的邮电所。清晨在弥漫着薄雾和松脂苦香的密林中穿行的时候,我还十分害怕,那被幻想出来的孤狼和野鬼在我的脑海里对我紧追不舍,我头也不敢回,心脏擂鼓一样撞击着被我的体温焐暖的信,想,如果真有孤狼和野鬼来了,我就掏出信封里的稿子,把我写的故事读给他们听。
这么想过,我竟然不害怕了。
那一刻,我又一次相信了文学的力量。
走到邮电所门口的时候,街上还没有什么人。我站在和我身高差不多的绿色邮筒前从怀里掏出了信,掂了掂,温暖而厚实。就在我准备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红色的太阳一跃而起,把金色灿烂的光倾倒进这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与此同时,音乐声响了,悬在我头顶高高电线杆上的喇叭在打完七点铃之后,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了……”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在我小而迷信的心灵里,再一次把这个巧合想象成了命运的安排。
这必然,并且只能作为一个奇迹产生前的征兆。
我不用闭眼,就看到了全班,不,班上能有几个人呢?得是全校,没错,全校都在争着抢着阅读我发表在《少年文艺》上的文章,校长还安排我在全校的表彰大会上演讲,可是,讲什么呢?
我捏着信,站在邮筒前,一时有点慌乱和紧张。灿烂的阳光和狂热的想象,已经让我热泪盈眶,并且面红耳赤了。冷静!我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再检查了一遍邮票和地址,如果不是信封封了口,我还会把稿纸抽出来,再重读一遍。
“咚!”一声响,信封落在了绿色邮筒的桶底。
我扭转头,准备往回走,鼻子一下子就闻见了十字街口炸油条的香味儿。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现实,嘴巴里有了口水时,我才感觉到饿了,除了饥饿,我还感受到了凉意。早上匆忙赶路,袄子里的秋衣已经被我汗湿了。
饥寒交迫中,幸好有炸油条的香味儿和冬日太阳的安慰。
我积攒下的零花钱,被我订了杂志,买了钢笔、信纸、信封和邮票,走过油条摊的我,身无分文。
我决定走过油条摊的时候,多多深呼吸,作为对自己的奖赏……
博尔赫斯的小说《另一个人》中19岁的博尔赫斯说:“如果您曾经是我,那么您怎么解释您竟然忘了1918年您曾经遇到过一位老先生,他对您说他也是博尔赫斯?……”
所以,如果我有机会重返往日时光,我不会和那个少年讲授我对于自我与时间关系的思考,也不去探讨文学创作和艺术观念,我甚至都不必告诉那个少年,“我就是将来的你”。那么,我是谁?我以何种方式与那个少年对谈?我想,我只是那适时到来的电流和提前结束的电视节目。我是孤单地立在街角随时准备迎纳一份退稿的绿色邮筒,是一轮每天正常升起却被少年赋予特别意义的太阳,是恰好开始的广播,甚至是许给少年奖赏随风飘散的炸油条的香味儿……
微不足道的我是无数机缘之中命运般的巧合,变成电,变成邮筒,变成一缕香气,无非是为了坚定少年内心的信念,鼓励他的立志,让他相信平凡如我,也能创造奇迹。同时,也劝他回避诱惑,因为人生歧路太多。
毕竟人生很短也好漫长,不忘少年时的立志,也是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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