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
往期回顾
返回目录

绚烂和芬芳

    □ 温新阶

    暑假,回到我曾经工作过的杜家村,当年作为学校的覃氏宗祠只剩下断垣残壁在夕阳中喘息,林涛沿着密密麻麻的树梢从山脊滚动而来,矮子冲的溪水汩汩流淌,斑鸠的鸣叫让黄昏接近世俗。

    我坐在袁家街,心无旁骛地吮吸芬芳,不让思维掳走我的感觉。

    杜家村的土地上种满药用皱皮木瓜,眼下正是木瓜收获的季节,秤砣大的木瓜从树上打落下来,农用车运回家,劈成两块,日晒夜露,颜色褐红,芬芳扑鼻……

    劈木瓜多是在晚上,吃过晚饭,换了大灯泡,女人还在喝茶,男主人拿了两把菜刀,坐在石榴树下磨刀。月色如银,落在磨刀石旁的木盆里,男人沾一掌水浇到磨刀石上,木盆的月亮乱了,刚刚敛了波纹,一个完整的月亮静伏水中,男人的手又伸过来了……金属跟石头的摩擦停了,男人用右手的拇指从刀锋滑过,有一种涩涩的黏附感,知道刀已锋利,起身把木盆的月亮泼向石榴树根,左手执刀右手拿盆进屋去了。

    劈木瓜的声音在堂屋响了起来,刀锋利,声音清脆,感受不到阻滞的不快。没有言语,听得出两把刀不同的旋律,不同的力度,心情是一致的,一季木瓜,是一年收入的大半,买辆车绰绰有余,今晚子夜,劈出四个轮胎,当是妥妥的。

    男人多脆劲,韧劲远不及女人。还只一个时辰,男人走出堂屋伸了一个懒腰,望着四周的人家,家家灯白如雪,噼里啪啦劈木瓜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里,夹杂着多少内心的吟唱!

    劈开的木瓜,清香浓郁。香气从一扇扇大门涌出,在松林间飘逸,这里一股,那里一股,撞个满怀,最后严严实实铺满村庄。

    这一晚,我在李兴成医生家住宿,他退休后经营着一个吹唢呐打锣鼓的班子,木瓜栽种不多。四周的芬芳乘机而来,杯中的茶,交流的话题多了沉醉。

    在清香中入梦,一个夜晚都在梦乡安步当车。

    清早起床,头发有些濡湿,原来芬芳是有湿度的,甚至也是有重量的,经常穿的那件T恤,似乎比原先多了一丝重感。

    一个夜晚的飘逸,夜色的搅拌,芬芳慢慢变淡变薄,变得恰到好处,甚至是从丰腴滑向瘦削。不过是更大一场演奏之前低缓的序曲。

    太阳从树梢上探出脸来张望,每家每户的大门早已洞开,劈好的木瓜撮出来,铺在草垫子上、篾折子上、筛席上、水泥平台上,切口向上,迎着阳光的亲吻,身子战栗,一丝丝地紧缩,芬芳再次弥漫、张扬。

    木瓜须日晒夜露,白日暴晒,水分一缕一缕抽身而去,及至子夜,露水浸润,卷曲的肉身慢慢舒展,然后是次日的阳光,夜晚的月色甘露,如此反复多日,皮皱肉干,身躯褐红,乃为上品。木瓜喜夜露,但不能淋雨。淋了雨的瓜,只能冬天里当木炭燃烧。所以,要守瓜。木椅放在木瓜之间,坐在那抽烟喝茶,防有人来“借瓜”,更是盯着老天爷,但有雨象,喊醒一家人抢收木瓜。我在袁家街见过一回,快捷和勇猛比火中抢自家财宝更甚,木瓜抢到堂屋里,几个人躺倒在木瓜旁,叉开四肢喘着粗气,闭不拢口。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瓦点上,落在稻场里,溅起的土腥气从门缝钻进来,抢瓜的人才坐起来,嗅着这农人觉着亲切的气味,苍凉和自豪交叉的复杂情感让抢瓜人突然起了惆怅。

    杜家村栽种了几百年药用木瓜,都是背运到清江边的资丘码头打包上船,然后出清江,入长江,直抵汉沪,也有的经洞庭,下广州,然后出口东南亚。木瓜在资丘打包上船之前,一支支狼毫蘸了浓墨在麻袋上写上硕大的“资丘”二字,中外的药商只知道资丘木瓜,并不知道资丘木瓜产自我的故乡。现在,公路像葛藤的藤蔓,爬满每个村庄,再没有人跑去资丘买木瓜,药材收购商一拨一拨来到我的家乡。

    繁忙的七月,每天都有新鲜木瓜打回来,每晚都有劈木瓜的声音驱走乡村的寂静,芬芳相续,缕缕有别。刚劈开的木瓜和沐浴过阳光的木瓜的芬芳是不同的,多一日阳光,多一分紧致,已经晒成干果的木瓜,从地上撮起来倒进麻袋,铜器摩擦的声音,铿锵细密,芬芳浓缩,抽丝般地释放,褪去了青涩,因为成熟变得细腻,不再冁然,回眸一笑,掠了魂魄。

    果的芬芳或许因为花的绚烂。皱皮木瓜属蔷薇科,木瓜海棠属植物。她的花既类似蔷薇又融合了海棠的特征。花于叶先开,颜色丰富,从粉红到深红,在融融春日里,点缀在有些寂寞的山乡,是足够让人兴奋的。

    我的岳父岳母曾居住于周家店,跟杜家村隔着一条乐园大峡谷,每到晚上,两边的灯火看得明亮,狗吠鸡鸣听得真切,夜深人静,还可以喊话。周家店也是木瓜主产区,显阳,木瓜花比杜家村早几日。杜家村的木瓜花苞还羞涩地埋着头,周家店那边已经粲然开放。我不止一次在徐徐春风中越过乐园大峡谷,登上周家店通往井水村的大道,满山的木瓜花开了,还没长叶,只有赤裸的满树繁花,粉红夹着深红,都是盛赞春天的诗句。我和妻搬了椅子,坐在稻场里,看起起伏伏的木瓜花,点亮了恋爱的季节。

    那是以粮为纲的岁月,木瓜只是栽种在田坎上,一树一树的木瓜花正好画出了不同田块的形状,长方形的,梯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千姿百态,煞是好看。

    木瓜除了药用,还有食用、保健、观赏价值,这些年大力发展,整片整片栽种,有了几千亩连片的大面积木瓜园。杜家村没有这么大面积连片的土地,一块一块地栽满,木瓜园沿着山岗逶迤铺陈,木瓜花盛开时,粉红深红铺满山岗,壮观的底色之上,又有浓淡深浅高低起伏的变化,眼看着这花圃断了,转过一个山嘴,又是一片花海,回头看,也是有一行两行的木瓜花相连的,像连着两个花垫的红色丝线,没有那几千亩的木瓜花盛开时的震撼,却比那肆意汹涌多了几分韵致。

    袁家街已经是木瓜的世界,各家各户的木瓜已经铺排在一起了,中间用一根金竹隔开,稻场边留着两尺宽的空白,供行人和摩托通过,小车早就开出去泊在栎树林子里,这是一个给木瓜让路的季节。

    晚上,守瓜,每户有一个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自家门前的木瓜阵中,摇着蒲扇看天上的星斗,看月亮在丝绵般的云彩中移动,一杯茶喝成了清水,还只有一更天气,夜的皮尺还长。就有人提议唱歌,提议的人起了头:

    枣子开花细蒙蒙

    葛叶开花扯满篷

    桃花开在三月里

    菊花开在九月中

    是花开不过映山红

    立马就有人接了:

    木瓜开花红赳赳

    结的果儿绿油油

    金竹打下溜溜果

    阳光晒成香球球

    换来票子脆嗖嗖

    杜家村的人,大多是歌篓子,闸门打开,水流不断,这边起,那边接,月亮落进了歌声里,很多人的梦境也在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