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披星
家里老人日渐年长之后,我几乎每周末都要回到老家去住两天。老家是个渔村,渔村在多数人眼中有着它的文艺腔,但其实对我这个也算是不断重回的人来说,村子还是宁静和喧嚣并存的所在;甚至可以说,那种喧嚣才更深入我的日常中。
首先要适应的是那股咸腥味。而深入下来,在这个漫长的夏季的码头附近,总会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那是长年累月的臭鱼烂虾日晒夜熬积淀下来的滋味。这对我并不完全陌生,很快我就可以习惯这种味道了——我觉得这大概就是那种做饮食的说法里——算入了底味了。也就是在习惯这种味道的过程中,那些真正的喧嚣声才一点点被唤醒了似的。
喧嚣的起点在更早路上的乡村客运,它是清晨最先响起的号角。现在多了年长者的免费乘车卡,这些老年卡让不少老年人多了出门的冲动,加上乡村一些个不那么守规矩的路人,大概正是这样的场景积累下来,导致了乡村司机的暴躁,粗言野语者多见。电车可能被开得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执拗穿梭喇叭巨响,咆哮着闯过村庄。即便在不宽阔的乡道上,这车大多不怎么减速,会惊得路边的鸡鸭扑棱着逃窜。赶上早晨去市场的时段,或者是下午收摊的时段,总会有一些渔妇老头们会因为补票还是不补、补多补少而引发吵闹声不断。或是赶上周日下午,那车上多的是赶着去县区中学读书的孩子,青涩的脸庞被拥挤着透出对返校的轻微期待。
很快我就意识到,渔村所有的喧嚣背后,都存在着一个事实,就是老人越来越多。这自然也是几乎所有村居的现状了。而这个老人多的背后,还有一重是——他们都是听觉严重退化的人。这才一步步推高了乡村的喧嚣:因为不够喧嚣,老人们是会听不见的。
乡村菩萨戏的戏场,是喧嚣的沸点。每逢农历的特定日子,村口那块空旷的场地就会被搭建起一个简易的戏台,五彩的布幔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面面召唤欢乐的旗帜。戏台两侧,巨大的音响设备早早架起,调试时发出的“刺啦刺啦”声,在提前预告一场盛宴的开启。夜幕降临,戏台前的空地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老人们是主力,孩子也已经不像早年的我们,他们基本不感兴趣了。
戏开场了,那些古老而又永恒的故事,简单的善恶简易的判词,却也百听不厌。南方戏曲灵巧纤细,乡下戏场吵闹却浓烈。戏场周围,小摊贩们也不失时机地摆开了阵势,烤串的、卖糖人的、炸臭豆腐的……乡村菩萨戏的音响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巨响,这必定让多数渐渐习惯城区规矩生活的人很不习惯。而这样的吵闹,究其原因还是看戏的老年人居多,对有些老人来说,哪怕是外人听来巨响的戏场,也只是影影绰绰的人形在晃动。
当菩萨戏落下帷幕,乡村广场舞的现场就是喧嚣的延续。渔妇们难得休闲,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随着音响里传出的动感音乐,整齐划一地舞动着身姿。领舞的也不会是“舞林高手”,她只是熟练一点,更有召唤邻居姐妹们的热情。她们动作虽然生疏,但跳得格外认真,她们跟着节奏,努力地扭动着腰肢,摆动着手臂,脸上满是专注与享受。这恐怕是腥味生活难得的调剂了。有意思的是,渔村广场舞吵闹是吵闹,但也是克制着,她们的活动基本上从不超过晚上九点半,一般九点左右就收摊散伙。这大概也算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总要为凌晨出海的人留出足够休憩的时间。
清晨的垃圾车声,是乡村喧嚣中最独特的音符。那辆绿色的垃圾车一定是配着很响的老歌曲的,像《铃儿响叮当》这类的。这垃圾车声,虽然不似其他喧嚣那般热闹,却也是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提醒着村民对家园清洁的自觉。喧嚣的另一个高点是逢年过节的鞭炮声,那一串串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声音震耳欲聋,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庄。这种喧嚣,一般要到游神日和元宵节达到高潮。那硝烟弥漫出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却也让人心生欢喜。
当然,这份喧嚣,也总是烟火人间的温暖所在。渔村的喧嚣,虽杂乱无章,却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活力。对于渔村来说,最漫长的总是潮水声,它是乡村喧嚣中最具韵律的背景音。在每个清晨,从我的房间外窗能看到远处的蔚蓝大海。那涨落有序的存在,总像是位慈祥的母亲,在哼唱着月圆盈亏的摇篮曲。在老家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去趟海边,走走看看一小时左右。潮汐确实具备一种功能,能让人百看不厌。那潮涨潮落,有时候我盯着海看了很久,仍会惊叹于那种力量的无边。还好,我们有海洋,一直在低处,却像是托举着我们。
村居的喧嚣,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这里面有着年长者无名的孤独和对远方亲友的辽远期待。细想起来,大约是因为海的存在,在那种无形之力的涨落之间吸纳了这个村子的一切,包括那远处的期待和近处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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